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听見大門打開的聲音,隱約感覺到有一只溫柔的大手,滑過她的臉頰,輕撫她不馴的短卷發,仿佛有人珍惜著她的感覺。
……是大哥嗎?
但是這樣的溫柔,似乎不像是這一年來她認識的大哥。太過傷心的大哥,已經藏起了曾經溫暖的笑容,不再輕易對任何人流露感情。
所以,這只是夢,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美夢,睜開眼楮,就會消失的夢。她不想醒來。
「安恬日,你變胖了。」
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見穿著一身輕便服裝的範姜光垣正從房間里走出來。「學長?」
距離她作夢的那一天,已經又過了三天。學長的班機,應該還要再過幾天才會回到台灣才對。
「不然你以為是誰?」男人閑適地在沙發上坐下,冷冷地指出︰「嘴巴張那麼大做什麼?蚊子很好吃嗎?」
她努力將嘴巴閉起來。「學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什麼時候啊……」他神秘地看她一眼。「這很重要?」
她搖頭。「我以為學長大後天才會回台北。」
「提早回來了。」他抓起茶幾上的報紙攤開。「前兩天就已經下飛機。我只是先回家去,當兩天孝子,今天才回台北來。」
「公司呢?」她捧著溫熱的杯子,繼續喝著她的可可,感覺有一點怪怪的,不太踏實。「學長什麼時候回去上班?」
「下星期一。這幾天算是我偷到的假。」手里拿著報紙,他的目光卻停留在她臉上,似乎有些陰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學長,你一直在看我。」
他頓一下,才若無其事地低下頭,開始閱讀今天的新聞。「我在看我出去一年,你除了體重之外,到底有沒有別的長進。看起來是沒有,還是老樣子,連個妝都不會化。」
「學長,補習班老師不用化妝。」
「別的補習班老師不用化妝,可是你--」他頭也不抬,繼續挖苦地說︰「不化妝,那些高中生根本把你當成同學吧?一點威嚴都沒有。」
「我只是去教書,不需要什麼威嚴啦。」她微笑。「知道要听課的,自然會听課。不想听課的人,連補習班都不來了。」
他抬起頭,搖了搖。「這就是你教書一年的心得?」
「嗯。」其實大部分的事,她在e-mail里多少都已經跟他提過了,現在也就沒有必要再說。
「听起來很無聊。」
她扮個鬼臉。「學長呢?芝加哥好不好玩?」
「玩?」他翻過另一頁報紙。「恬日,我是去受訓的,有什麼好玩的?那種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交通亂、治安差,我去一年,遭了三次扒手。更別說天氣,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熱得悶死人,比台北還可怕,真不知道為什麼有白痴還一年到頭巴巴地想跑著去。」
「可是學長寄回來的明信片都很美呢。」
「明信片當然拍得美不勝收,否則他們賺什麼?」
「嗯。」她溫馴地應聲。
「你大哥呢?我這兩次回來都沒看到他。」
沒留意到他的語病,她搖頭。「大哥通常要晚一點才會回來。」
「還沒好?」
她知道他在問什麼。「沒有。」
沒有。
那個傷口,太深太深,像是黑洞一樣,吞噬掉所有的光芒。有時候,她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它可能永遠也好不了。那個總是帶著爽朗笑聲的大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到底是怎麼分的?」
她沉默,然後輕輕說︰「我不知道。」
他嘆氣。「算了,我改天去找他們兩個問清楚。那你呢?」
「嗄?」
「你啊--」他拉長聲音。「你的人生大方向思考好沒有?」
「喔。」听到這個話題,她躊躇一下。「……我想念研究所。」
「哦?」他抬高眉。「繞了一圈,結果還是要讀研究所?那個時候決定不就好了?我記得你們老師本來還極力游說你去參加甄試不是?」
「嗯。」她點頭。「但是我那個時候還不太確定。」
「不太確定什麼?你會不會念到一半被當掉?」
她彎起嘴角。「才不是。我不太確定我要不要繼續念。」
「繼續念有什麼下好?」他放下報紙。「你現在不是又打算回學校去了?白白空出一年來玩,很有趣嗎?」
她搖頭。「不太一樣。至少我現在知道,我回學校去,不是因為我不想離開熟悉的環境,出來面對社會。我還是比較喜歡數學。」
「有差別嗎?」
「有。」她希望自己決定繼續念書,是因為真心喜歡這門學科,而不只是隨波逐流,只是因為老師們說她有這方面的天分,應該往這個方向走。
他看著她,然後搖搖頭。「所以?」
「嗯?」
「既然決定了,為什麼看起來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她眨眨眼楮。「學長,你看得出來?」
他笑。「廢話。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沒長眼楮嗎?」
她靜下來,垂下目光微笑。「媽媽不贊成我繼續念。」
「為什麼?」
她搖頭。「也沒有為什麼。我想媽媽大概是覺得女孩子念這麼多書,沒有用處。而且我都二十多歲了,應該要獨立,回學校去,又要麻煩大哥照顧我。」
「我不覺得你那個大哥會介意這種事。」
「嗯,」她老實地點頭。「大哥不會介意。」
男人身子往後仰躺進沙發里,一雙鋒利的眼沉思地看著她。「但是?」
她嘆氣。「我還在想。」
他沒再開口,跟著沉默下來,抓起剛剛放下的報紙,繼續閱讀的動作。兩個人坐在明亮的客廳里,安靜地共處著,一直存在那里的冰涼玉蘭花香沁入嗅覺,帶來輕微的暈眩感。
她看著專心閱讀報紙的男人,細細品嘗胸口那股愈來愈明顯的喜悅。心,開始鼓跳。
學長回來了。
「為什麼?」一坐下來,範姜光垣立刻開門見山地問。
風非看他一眼,挑高眉。「你很驚訝嗎?」
剪短了頭發的女人穿著一身米白色的帥氣褲裝,臉上化了淡淡的妝,修長柔軟的身軀靠著真皮椅背,坐姿慵懶而自信。整個人還是和一年多前一樣,看起來意氣風發,沒有半點為情所困的頹喪。
苞某個人,完全是強烈的對比。
「老實說,我驚訝的不是你們分手,而是你竟然蠢到放棄天陽,」他冷冷地說︰「還有,那個笨蛋竟然會答應你。話又說回來,你們本來就是一對笨蛋情侶,我實在不應該太驚訝的。」
風非冷下臉。「範姜光垣,你今天是來找我吵架的嗎?我可沒有恬日那麼好脾氣。」
「不完全是。」他聳肩。「不過,你總是要體諒我。才剛回國,就發現那個本來連『志氣』要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好朋友突然成了工作狂,另一個室友變成了沒人理的小可憐,我的心情很難好到哪里去。」
「你心情不好,」她懶洋洋地笑。「關我什麼事?」
他沉下臉,正要開口,穿著制服的侍者已經出現在桌邊。「先生,請問您決定好要點什麼了嗎?」
男人抬起頭,陰沉的怒容瞬間消失,轉成溫和的微笑,語氣彬彬有禮,很難想像不到幾秒鐘前,他原本是打算用什麼樣的態度,跟眼前的女人說話。「麻煩給我一杯黑咖啡,謝謝。」
風非挑高眉,露出一臉興味,耐心地等待服務生離開。
「範姜,一年不見,你還是一樣,人格分裂得這麼徹底啊。看來你到美國去,並沒有順便去看看那邊很流行的心理醫生……還是,連美國人自豪的心理醫生也拿你這個重度多重人格者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