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頓了一下。「聖誕節快樂。」
然後,話筒兩邊同時沉默了下來。
……她想說什麼?她應該說什麼?學長打國際電話回來,有什麼事嗎?幾個問題同時在她的腦中浮現,她卻有點不知所措,心里空蕩蕩的,沒有踏實的感覺。
「……嗯,恬日,聖誕快樂。」似乎因為沒有清醒的緣故,他又重復了一次剛剛的話。
是學長。真的是學長。他從美國打電話回來,祝她聖誕節快樂。
突然感覺到手背上有什麼東西滴落,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冰涼的淚水。她驚訝地眨眨眼楮,伸手拭掉眼角的余淚。
看著指尖透明的液體,覺得有點困惑。
她哭了?為什麼?聖誕夜一個人在家里度過,真的有這麼難過嗎?
她不明白。
「安恬日,國際電話很貴,我不是打電話來听你呼吸的。」
听到熟悉的譏誚語調,她笑了,瞬間將剛剛的怪異失態拋到腦後。「學長,你聖誕節不回來嗎?」
「我好累。」他坦白說︰「而且才一個星期的假,我想好好休息,不想坐飛機飛來飛去的。」
「在那邊好嗎?」
「還可以,環境習慣以後,除了很冷、下雪很煩,就沒什麼問題了。工作也還算應付得過去。」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呢?聖誕夜,還窩在家里?還是你那個沒常識的男朋友,連聖誕節在台灣其實不是宗教節日這一點都不曉得?」
她嘆氣。「學長,我跟阿浩已經分手了。」
他又頓一下。「這倒是新聞。誰提的?是你終於有一點品味,發現有一個叫『阿貓』的男朋友,實在是一件很遜的事;還是他慢慢了解到這個世界其實還有一種女人,叫作『美女』?」
她忍不住笑。「學長,人家叫『阿浩』。分手是我提的。」
「那不錯,我就不用浪費時間安慰你了。我管他叫阿貓阿狗。」他干脆地說︰「你哥在嗎?」
「都不在。大哥還在上班,二哥跟同學出去聚餐了,還沒回來。」
「天旭放假上來台北嗎?幫我跟他打個招呼,很久沒看到他了。還有,你大哥是怎麼回事?聖誕夜還在加班?我認識的那個安天陽沒這麼認真吧?聖誕夜,他不怕小風生氣嗎?還是這根本是小風公報私仇?他們又吵架了?」
「……學長,你不知道嗎?小風姐跟大哥分手了。」
話筒那頭沉默下來。「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陣子了,」她靜靜地說︰「我也不確定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她只知道大概十月以後,她就沒再看見過小風姐,然後,慢慢地,看著大哥愈來愈安靜的舉止,發生過什麼事,似乎就很明顯了。
「天陽呢?他怎麼樣?」
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沉默。
「算了,你多注意一下你大哥,別讓他干傻事。那個笨蛋,感情放得太深,不可能沒事的。」
「我知道。」
「我這里的受訓期大概還要延長,明年七月底才會回去。」
那還好久。她細數著到明年夏天的日子,還要兩百多天。好長、好長的時間。
「學長,我很想你。」她簡單地說,不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不對。
他沉默下來,好半晌,才乾澀地開口︰「安恬日,才不過幾個月不見,你說話愈來愈甜啊,這麼肉麻的話都說得出口。當補習班老師,也需要一天到晚跟老板拍馬屁嗎?」
她輕輕笑。「才不是這樣呢。」
他又沉默了下來。她听著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的鋼琴聲音,沒有多說話,眼楮望著聖誕樹頂上溫柔閃耀的透明星星,感覺那個遠在地球另外一端的存在。
範姜學長不在她身邊,卻又在她身邊。一條電信纜線,神奇地將兩個處在不同時空的人系在一起。
這個聖誕夜,她不是一個人。
「……恬日。」
「嗯?」
「我這里是晴天,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見太陽亮晃晃地掛在天上。天空很干淨、很藍,沒有半片雲。」
「嗯。」
「很奇怪的天氣,我總覺得,太陽出來了,雪就應該融掉,至少,不會這麼冷才對,可是,情況卻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低聲說,溫柔的男中音輕輕撫觸著她的耳朵。
「地上的雪積得厚厚的,我看得見太陽,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她試著想像,向來沒有什麼想像力的腦袋,卻沒有辦法確切勾勒出他所描繪的那幅景象。
「很奇怪的感覺,」他輕輕笑。「我想要的東西,好像就在身邊了,可是其實距離我好遠好遠。」
她听著他的話,隱約察覺到他的話中藏著什麼深意,被他的語調麻痹的神智卻怎麼樣也無法捕捉到話中真正的意涵。
話筒兩端的兩人默默無語,溫柔的空氣穿過漫長的距離,靜靜滲透到心里。
「……啊,好像下雪了。」他低聲說。
不知不覺,她的十指握緊了話筒,隱約察覺到某種熟悉的悸動!莫名的愉悅,卻又帶著一絲輕微的酸楚。
「恬日。」
「是,學長。」
「我也想你。」
第七章
冬天離開、春天來過,然後已經是七月的盛暑,一樓院子里的九重葛燦爛地開滿,佔據一整面牆。兩百多個日子,一轉眼過去,仿佛根本沒存在過。
再過六天,範姜學長就要回來了。
日子記得這麼清楚,不是因為她像囚犯一樣,在牆壁上劃著記號,一直殷殷期盼著學長的歸來,而是林媽媽大概打從一個月前開始,就已經不停不停地在她耳邊叨念著,學長到底還要幾天才會回來。
「林媽媽,學長還有六天才會回來呢。」
「我知道,」林好時白她一眼。「你以為林媽媽年紀大了嗎?連算數都不會?我當然知道光垣還有幾天回來。」
「那這些花……」
「疚,你這個女孩子,真是不懂事。事情哪有這麼絕對的?光垣說他要收拾東西,『大概』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台北。所以啊,他如果早一點把行李整理好,不就會提早回來?」一邊說,老婦人羞紅了臉,一邊呵呵笑著。「大家都說,林媽媽家種的玉蘭花,是最香的,光垣一年沒回來了,一回到家里,馬上就可以聞到熟悉的香味,一定很高興!林媽媽希望他一回來,就覺得有人在等他回家,每天換新鮮的花,就是這個道理,這樣都不懂?」
「可是林媽媽,你這樣很辛苦,而且每天早上爬那麼高,有點危險。」
「沒關系啦,林媽媽摘了幾十年的玉蘭花,哪里還會有什麼事?」林好時拿起早上剛剛摘下的白色玉蘭,一一替換掉水綠色淺碟里開始枯黃的花朵。
這樣的淺碟,這幾天家里放了好幾個。玉蘭花,也叫作「迎春花」,清雅的香氣,彌漫整個空間,為的就是迎接範姜學長的歸來。
她微笑。別的不說,林媽媽是真心把範姜學長和大哥當成自己兒子疼愛。
「林媽媽,不如我幫你去摘花吧。」看著在屋子里興奮地兜來兜去的老婦人,她這樣提議。「這樣你比較不會辛苦。」
林好時看也不看她,只是輕蔑地哼一聲,繼續忙著手邊的工作。「你喔,這麼瘦巴巴一個,我看連樹都爬不上去吧?不用,林媽媽還沒有老,不用你這個女孩子雞婆。」
她只是笑,沒有繼續爭辯。
送走了房東媽媽,她回到房間,繼續剛剛被打斷的改卷工作。
堡作告一段落,吃完晚飯,她打開電視,讓聲音趕走公寓里太過擁擠的寂靜,然後拿起很久沒踫的原文書,窩在沙發上,開始用功。
結果,事實證明,太久沒看書的結果,是她才撐不了幾頁,就已經張不開眼皮,很快就在清涼的玉蘭花香包圍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