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那曾經讓他撕心裂肺的前塵往事,桑國豪沉默了下來,內心的激動久久難以平息。
「爸爸,這跟你要離開,有什麼關系?」許久,桑芙然忍不住輕聲詢問,但她隱隱已經知道了答案。
「今天,我替你爺爺報仇了。」他說著,道出了桑芙然心中的猜測。「你秦伯伯已經安排我晚上偷渡出境,到緬甸去,有一陣子不會回來了。」
「一陣子,是多久?」她問,問得極輕、極淡。
「很久。」
很久是多久?她看著父親,不再問了。
很久,或許是一輩子。她知道答案,所以不問。
「芙然,請你一定要諒解爸爸,我……我這麼做很不得已,卻不後悔。」桑國豪看著女兒哀傷的表情,萬分不舍,卻只能忍痛割舍。
這些年,他咬牙苦撐,就是為了報這個仇。「他害得我們家破人亡,就要付出代價。」
「你走了,我呢?」桑芙然淡淡地問。
「秦伯伯答應我,他會好好照顧你,你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留在這個家。」
家?這是她的家嗎?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
「我知道了,爸爸。」桑芙然輕聲答著,放開了原本握住案親的手,背過身,準備離去。
這里沒有她所能決定的事情,她所能做的,只是接受。
一直都只能是接受而已。
「芙然。」桑國豪喊住了在門邊的她,沉默著,久久,才吶吶的開口問︰「這些年,你媽媽……都怎麼跟你提起我的?」
桑芙然身子一震,才緩緩回頭,溫和受傷的眸子里有著淒然。
「她從來沒有提起你,一次也沒有。」
她從來不提起你啊!傷痛沉重到無法說出口,她只能用生命去恨你、怨你,再以憂傷思念你,反覆掙扎糾纏,使得她沉默、病痛、日夜折磨自己直到死去,卻絕口不曾提你。
她看著滄桑、已然有了白發的父親,最後,只是靜靜地說︰
「我只是知道,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如此而已。」
※※※
原來冬天很冷,可以冷得一點溫度都沒有。
沒有風,空氣卻冰凍,桑芙然坐在門廊地板上。
此時,屋檐的貝殼風鈴悄然無聲,庭院里的紅豆樹挺拔矗立著,星子掛在深藍的夜空中,「怒」靠著她,安靜的沉睡了。
世界仿佛都靜了下來,只剩下她一個人。
案親昨夜里已經成功偷渡出境,前議員被槍殺的事情,轟轟烈烈地上了頭條,這個熱潮大約一陣子就會過去。
秦練堂要到後天才會回來,可是回來了以後,那又如何?
有一天,他將會和可湲訂婚,皆大歡喜。
而她會離開,這是已經注定好的了。
「芙然?芙然?」
爽朗熟悉的聲音傳來,桑芙然很快拭去了眼角淡淡的淚光。
「衣尋姐。」她安撫躁動的「怒」,露出和平日一般的溫和笑顏,對紀衣尋打招呼。
「听說我那討厭的弟弟這幾天都不在。」紀衣尋探頭探腦的確定了一陣,跟著盤腿坐在她身邊,拿出兩瓶酒精濃度頗高的酒。「來,陪我喝酒!」
「喝酒?」她有些訝異,看著紀衣尋平日爽朗漂亮的臉上,竟也有著淡淡的憂傷。「衣尋姐,你怎麼了?」
「我被拋棄了,心情不好。」紀衣尋聳聳肩,滿不在乎的臉上確實有絲苦笑。「想找個人喝酒,我看全山莊心情最差的就是你了。來,我們喝酒吧!」
紀衣尋說著,拿出兩只酒杯,倒了酒後,直直遞給她,臉上掛的是不容拒絕的氣勢。
桑芙然看著深紅的晶瑩酒液,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接過。
「別猶豫了!喝吧!喝吧!」紀衣尋一把將酒杯塞入她手里。「很多事情喝醉了,你就會忘記;忘記了,你就會開心、不會再痛苦。」
可以忘記嗎?桑芙然動搖了。
她需要忘記,忘記所有人的離棄、忘記對死亡的恐懼,只是忘記了之後,就真的不會再痛苦嗎?
「別考慮、別想,拿起來喝了吧。」紀衣尋揚起酒杯,不經心、卻犀利的淡淡開口︰「很多事情用腦子想也不會有答案!包何況,討厭的事情不值得浪費時間去想。干杯吧!」
鮮紅透明的酒液,如刀割落下,淌在心口的鮮血。
「干杯。」舉起酒杯,桑芙然笑了,很是哀傷。
※※※
不知是酒太烈,抑或是量太淺,才到第五杯,桑芙然看起來已經醉了。
「芙然妹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喔!」紀衣尋支手撐著頰畔,淡淡宣布︰「我懷孕了。」
其實今晚,她並不是一時無聊才來找桑芙然喝酒的。
她來,是因為明天她就要走了。
離開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傻妹妹,怕她鑽牛角尖,活得不快樂。
「懷孕……」桑芙然困惑地重復,昏眩的腦袋,好半天才意會過來,口齒卻因為酒精作祟而含糊了。「懷孕?!你怎……怎麼可……以喝酒?」
「我沒有喝酒啊。」紀衣尋笑笑,揚起手里的杯子。「我喝的是茶。」
「為……為什麼?」
眯起眼瞳努力凝視,桑芙然才發現對方的酒杯里,不是紅色的酒液,而是棕色的茶水。
「因為我不是想喝醉的那個人啊。」紀衣尋若有深意的說︰「如果不是你亟欲喝醉,怎麼會沒發現我喝的一直都不是酒呢?」
「是……是嗎?」
是這樣嗎?她太想醉、太亟欲忘記討厭的事情,所以才會毫無察覺的醉了?
「我很煩惱,可是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所以我不用喝醉。」紀衣尋心疼地看著她。「可是,芙然妹妹,你卻不知道。你背負了太多東西,卻一直學不會放下。」
說「放下」談何容易?不過是簡單兩個字,卻壓在她心上,沉甸甸的,十幾年從沒消失過。
從懂事後,知道自己沒有父親開始,她就注定了只能一再被遺棄,然後是商泉哥,接著是媽媽,汐月、爸爸……接著是誰呢?
又有誰想從她生命里離開?
紀衣尋看著她痛苦緊鎖的眉宇,黯然喟嘆。
「我和練堂都知道,你看佛經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興趣,你只是想從里面學會不愛的方法。」練堂這麼聰明,又豈會猜不出來?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怎會對拋棄紅塵、看淡世情的佛經有興趣?紀衣尋輕輕說著︰「可是你並不是那樣的人啊。」
對小孩和小動物都能溫柔以待的人,怎麼可能真的無情、真的不愛?
「不愛?」桑芙然低喃著。
原來,她不停在佛典中想悟出的……是不愛呵。
如果可以不愛,一開始就不愛,分離又豈會那麼傷人?她怔怔地想。
「芙然妹妹,你知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嗎?」紀衣尋飛揚的黑眸難得安靜下來。「是‘痛快’!」
痛快?桑芙然模模糊糊地想著。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遇到想做的事就去做、遇到想愛的人就去愛。那就是痛快。」紀衣尋認真地說︰「就像听笑話,你第一次听到的時候,忍住不笑,那第二次你就不可能再為它笑。因為你听過了,不覺得有趣了。」
「同樣的,你遇到想愛的人,忍住不愛,以後就沒有機會再愛。」看著她迷惘的模樣,紀衣尋對她眨眨眼,笑了。「像我啊!懷了個混蛋的孩子,不過我可沒後悔,混蛋又怎麼樣?我就是愛他,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既然沒辦法,我寧可痛痛快快的愛。」
桑芙然看著她眼底發亮的光采,迷離的眼眸有些痴了。
紀衣尋本還想說些什麼,但眼角余光卻看見了遠遠朝這里走來的身影,知道今晚的任務結束了,該是退場的時候。
「我得走了,不能跟你多說。」紀衣尋模模她的頭,輕聲而迅速地說︰「不過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訴你,練堂去查過那個叫什麼商泉的事了,為了你喔!為了你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