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半天,道︰「楓兒,看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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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頂青色素轎,直往杜府中來。
杜府小廝引她從偏門進院。
這是與正屋相隔的一所院落,深秋的菊花開得凜冽,香氣引來淡黃粉白的蝶兒上下飛舞,幾個白衣的丫環揚著輕袖,收集花粉。
悠揚的笛聲從青竹小院傳出來。
陽光正好,一切都如此美麗。
紀綾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
丫環們見了她,都停了手,掩口嬌笑,眉目傳語,有一個進去通報,笛音暫停,走出一個黃衣女子。
紀綾認得她,「柔兒姑娘。」
「蘇大小姐來了嗎?」柔兒滿面都是笑,扶著她的手一同走,「听說大小姐欠安,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我們家也躺著一位,因此耽擱下了。」
她的笑容如花,熱情如火,她說「我們家也躺著一位」,這樣親密,這樣家常。
杜乙商躺在床上,烏黑的長發披散在枕上,臉色有幾分蒼白,卻在見她的那一瞬,浮現幾絲紅暈。
他的肩上,裹著厚厚的一層白布,桌上有一碗濃黑的藥汁,散發著濃烈的藥氣。
他掙了掙,想坐起來,卻失敗了。紀綾伸手想扶他一把。柔兒卻先她一步,按住他,柔聲道︰「辛大夫交代的,不得傷筋動骨,萬一落下什麼病謗,可叫這一家子人怎麼辦?」
紀綾輕輕收回出袖的手。
柔兒又向紀綾道︰「大小姐請坐。喝什麼茶?碧螺春可好?他就愛喝這個。」
棒著不停忙碌的柔兒,杜乙商向紀綾微笑,「有新制的菊花茶,可要換換口味?天氣挺涼,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你還是先把藥喝了吧,待客的事兒交給我。」柔兒吩咐丫環上茶,一面端起藥碗坐在床沿,輕輕扶起他,藥碗放在他唇邊,他皺著眉,大口喝完。柔兒適時遞上蜜餞,輕笑︰「喝藥還要吃這個,倒像個孩子,別讓大小姐看著笑話。」
紀綾淡淡地笑笑。
自始至終,他倆是一家人,而她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杜乙商道︰「柔兒,你出去看看菊花粉采得怎麼樣。」
柔兒看了看紀綾,抿嘴一笑,「要支人家出去,明說呀。」轉身出門去。
淡白的陽光從門前透進來,從窗上透進來,光柱里有細塵飛舞,菊花的香淡淡地浮蕩在空氣里。屋子里一陣靜默,歲月如此安好,竟叫人相顧無言。
「頭還疼嗎?」好半晌,杜乙商問。
「不疼了。」
「听說,夫人已經大好了?」
「是。我特地來謝你。」
他眨眨眼,輕笑,「謝我?謝我什麼?拿什麼來謝我?」
紀綾的心,微微地一下驚動。
先前的那些羅愁綺念,忽地消散。
是了,早就知道的,他那樣幫她,總不會是無緣無故。
她正色答︰「還是當日那句話,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只要做得到,一定照辦。」
唉,她又是這副隨時準備和人談生意的神情了。
他嘆了口氣,道︰「綾兒,我想坐起來,你扶我一下好嗎?」
紀綾遲疑一下,還是學著方才柔兒的樣子,將他扶起來。隔著衣襟,淡淡的體溫透上來。她的臉紅了一紅,那些個同舟共濟,共床共枕的日子,霎時涌現眼前。
「等等。別動。」發覺她要縮回手,他拉著她的袖子,就勢靠在她懷里,閉上眼楮,「你聞得到太陽的味道嗎?」
太陽的味道?
「此時的太陽,微微有些酥香,細塵上還有蝴蝶的氣息。」
他的睫毛長長的,一閃一閃,鼻梁挺直如玉。眼楮閉著,仿佛在做一場香甜的夢。
她忘了剛才的問題,忘了男女有別,就這樣抱著他,學著他的樣子,閉上了眼。
陽光輕輕灑進來,那樣輕,仿佛不想驚動這兩個人。
他們說話的聲音也那樣輕,仿佛不想驚散這美好的辰光。
「聞到了嗎?」
「嗯,好像聞到了。」
「什麼叫好像?笨。」
「……」
「綾兒。」
「嗯?」
「倘若,我要你嫁給我,你肯不肯呢?」
第六章聯姻
自從過完七夕,放完河燈之後,揚州城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
走在大街上,大家都在談論著同一樣話題。
「眼下已經九月了,還有大半年呢,你看兩家就忙起來啦!」
「杜家倒沒什麼。去年可就準備辦喜事呢!」
「是啊,真不知到時要多大排場啊。」
「你說還真奇怪呵,不是大少爺嘛,什麼時候變成大小姐?」
「這你可不知道了,本來就是小姐,為了當家才扮作男裝的。」
「一個姑娘家,也當得下這麼大的家?」
「杜家家世不輸蘇家,少爺又是獨子,听說品貌很是出眾,堪是良配。」
「听說,這兩家早有意結親來著,後來不知怎麼耽擱了,杜少爺又定了京城里的一個姑娘,可不知怎地,到頭來還是娶蘇家小姐。哎呀,這姻緣天定,該在一起的,終究是要在一起。」
當然,也有人說了,「杜府把蘇府當家的都娶了過去,這下可了不得啦,人財兩得。」
楓兒在外頭听到種種,—一學給紀綾听。
紀綾只是微笑,末了低卜頭,繡一幅錦帕。
這些女紅針線,她最近才開始學。碧綠湖水上兩只鴛鴦,繡得歪歪斜斜。一不小心,針尖戳在指尖上,冒出一滴血珠。
放到嘴里吸吮,有淡淡的甜味。
莫非心里甜,什麼都是甜的?
她又一笑,繼續繡她的鴛鴦。
蘇夫人看了,由衷地笑了。
這個女兒,要出嫁了。
蘇夫人懷著嫁女母親獨有的歡喜與傷感,替紀綾操辦嫁妝。要置辦的東西太多,累得蘇夫人抱怨︰「也太急了些,才半年工夫,衣裳都做不全。」
紀綃笑道︰「娘啊,你把十多個裁縫請進了家,還怕做不全衣裳?」
「又何止衣裳?有多少要置的?綾兒也真是,這些年我身體不好,沒替你置下東西,你自己當家,也不知道備著些。」
紀綃大笑起來,「哪有自己替自己置嫁妝的呀!娘是高興得糊涂了吧?姐願意老老實實上花轎,您就知足了吧!」
「你不知道嫁妝對女人有多重要。那邊又是大戶人家,萬一讓夫家笑話了,可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蘇夫人一面盤算,一面道,「因為這病,我算是把綾兒耽擱了,等辦完了綾兒的事,就得忙綃兒的,可不能再誤了。」一面說,一面出去。
紀綃滿面通紅地撲到紀綾懷里,「你看娘,精神好了,就變得嗦了。」
「也是為你好啊……哎呀,該換線了,綃兒,該用哪種?用淺紫的還是深紫的?」
「深紫的。」紀綃快活地給她拿主意。至到今天,姐妹倆才像別家的姐妹一樣,坐在一起,親密地研究針線,說著私心話。
「姐姐,你可要看好未來姐夫哦。」
「怎麼?」
「他可是出了名的花心呢!听到他要成親,揚州城多少春閨少女傷透了心,而且他養了一屋子漂亮丫頭,你得千萬小心。」
紀綾輕笑,「你嚇我?」嘴上這麼說,心里卻不由得一動。
她想到了柔兒。
傍晚時候,柔兒送來一個錦盒,道︰「上次姑娘說菊花茶好喝,我這回帶了些來,姑娘留著慢慢喝。」
紀綾謝過,命楓兒看茶。
柔兒十分善談,語笑嫣然,同蘇夫人與紀綃都打過招呼。蘇夫人問起杜乙商的事,她說起,不提名,不指姓,只說「他」。
「他呀,在床上躺了這麼久,都快悶壞了。整日叫我吹笛子給他听,嘴又刁,每日里都變著法兒給他做新吃食。菊花瓣兒燻黃魚,玫瑰露蒸桂花膏……也虧他想得出來。為這個,老爺沒少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