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要使力了。」武朝卿攙著父親,吃力地想將他弄上馬。
撐著自己的微小力道拉回了他的神智,武父聚集殘存的力氣配合移動,忙了半天終于趴上馬臀,已痛得他臉色慘白,冷汗直冒。
「這樣、這樣就好……」見武朝卿還要來扶他,武父虛弱阻止。就算他勉強坐起,也撐不了多久,倒不如像具尸體就這樣趴著還比較省事。
「是。」怕父親中途滑落,細心的武朝卿又推又頂地幫他調整好位置,用繩子將他縛在馬上,這才準備動身。
正要上馬時,他停住。不對,這樣爹不就知道他都背著他偷騎馬了嗎?這個念頭才剛竄過,武朝卿隨即暗罵自己一聲笨蛋。他都騎到這兒來了,現在才在假裝又有什麼用?
不管了,就算挨打也無所謂,趕緊把爹救回去比較要緊。心念一定,他踩鐙上馬,跨過馬背時還很小心別去撞到父親。
「爹,要走嘍。」
武朝卿怕顛簸會讓父親挨痛,和來時的迅捷不同,回程時他很謹慎,盡量挑平穩的路走。
雖然面朝下的武父看不到他駕馭的情形,但馬兒穩健的步伐和那維持在掌控中的速度都清楚地告訴他,他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好兒子,竟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學得這麼好。
只是朝卿是怎麼來到這里的?就算他學會騎馬,也沒人教他辨認方位啊,光憑他一個孩子不可能獨自找到這兒,一定有人幫他,只是還沒出現而已,一定是的!
「誰帶你來的?其他人呢?」
「我不會帶其他人來的,武氏家訓我記得很牢。」不過長雲是例外。武朝卿在心里默默補充,因想到她而揚起了笑。她不是外人,她是這世上他最重視的人。
他像在說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听在武父耳里卻成了震撼。
這路有多遠?他從沒真正帶他走過,他竟找得到?這路上他有沒有吃苦?有沒有害怕過?武父還有好多話想問,但紛雜的情緒梗在喉頭,反而什麼也說不出口。
朝卿長得再像他娘又如何?他依然流著他們武家的血脈啊!想到自己過去對他的漠視,他不禁眼眶發熱。
「袁丫頭還挺會教的。」好不容易他總算能開口,即使心里滿是欣慰,但長年以來的疏遠讓他拉不下臉說好听話,只能以這種方式來間接稱贊兒子。
只被斥責過的武朝卿哪有可能听出那隱藏的意思?還以為父親是在怪長雲多事,他連忙否認︰「她沒教我,是我自己偷學的,不關長雲的事。」
那扞衛的舉止讓武父頗為好笑,也感到自責。他怎會一直認為這孩子軟弱沒用呢?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他勇敢正直的個性,他卻視而不見了這麼多年。
這場意外是老天爺看不慣他的作為所給的當頭棒喝吧?讓他知道自己錯了,要把握機會去彌補。
「以後叫袁丫頭早上別再來了。」武父低聲開口,頓了下才又說道︰「等我傷好,你每天早上都跟我一起去學捕馬,要玩,等回來之後你們再玩去。」
听到第一句話,武朝卿的心跳差點停住,只須臾,又因父親接下來的話狂鼓了起來。爹不但沒限制他不準和長雲玩,還要教他捕馬?
自有記憶以來,他就沒再哭過,因為他的柔弱外表已夠讓爹討厭了,要是再哭哭啼啼的,爹會更後悔生下他這麼讓人丟臉的兒子。
包何況這是多麼值得開心的事啊,怎麼會是想哭呢?他要笑,還要跟爹道謝,保證他會好好學,他才不哭呢,不準哭!
武朝卿吸氣,不斷告誡自己撐起嘴角,滿腔的喜悅讓他的笑容綻得毫不費力,但克制不住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嗯。」最後,抿唇強忍哽咽的他已說不出任何話,只能應出一個字。
其實無所謂的,因為他心目中那個只對他展露嚴峻表情的威武父親,此時也已淚流滿面。
這一刻不需言語,雖然他們都還有待熟悉、有待琢磨,但隔閡的心牆已然崩塌,其他的就留待時間來慢慢修補了。
第3章(1)
那天,當武朝卿來袁氏馬場報平安時,袁長雲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將心思放在照料那匹辛苦奔波的馬兒上頭,彷佛對他救人的過程是否順利一點也不感興趣。
反倒是袁長風頻頻追問,不但沒責備他的隱瞞,還派人尋找武父那匹棄主逃跑的坐騎、張羅藥材、借他駿馬應急,陪他一起回武家打點後續。
袁長風的鼎力相助讓武朝卿很感激,但那一晚讓他帶著微笑入眠的,是那表里不一的別扭小泵娘。
他看見了,看到那快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如釋重負在她臉上一掠而過,還有她因偷听他和袁大哥對話听得太專注,停下了幫馬梳毛的動作,結果被不滿的馬兒咬辮子以示抗議。
從此,他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一連串的忙碌等著他——
照料父親、練馬、被長雲帶去四處挑戰,將曾取笑過他的人一個一個贏回來;等父親傷好後,變成學捕馬、練馬、再被她帶去四處挑戰,讓沒笑過他的人也一個個成了手下敗將。
「一國的」——其他孩子都這樣叫他和袁家姊弟,提到他們總是艷羨中帶著崇拜,只要想到這個詞,他就會忍不住笑,他不再是孤獨一人,若有人敢欺負他,長雲絕對會第一個跳出來,因為他們是「一國的」!
那段時光充滿了驚喜,他擁有了生平第一匹馬,贏了生平第一場馬,憑著一己之力捕到了生平第一匹馬,因為太快樂了,快樂到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幸運,有時候睡到一半會突然驚醒,以為這只是場夢。
直到看到自己開始長高的身形,還有與長雲只需一個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默契熟稔,都在告訴他那無數的喜悅全是這些年的真實經歷,沒人能奪走,那股虛浮才就此消失。
因為有長雲的出現,讓他明白難過是會結束的,然而人們無法阻擋的生老病死,也提醒著快樂不會一直持續。
在他剛滿十六歲,長雲十四歲時,袁伯母因病餅世。
此時棺木已然入土,不同于送葬時的嚴謹,回程時有人先行告別,有人默默離開,變得三三兩兩的隊伍少了哀淒,卻多了分曲終人散的寂寥。
出發時和兄弟領在前頭的袁長雲如今緩緩獨騎,麻布頭罩遮去了半邊面容,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陪父親一起前來的武朝卿只在上香時和她正面相對,她沒有掉淚,臉上也沒有哭過的痕跡,只是神色沉靜地盡著喪家的禮儀,一一對著來為亡母送行的賓客叩首答謝。
送行時,身為小輩的武朝卿只夠資格跟在隊伍尾端,但他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直到現在已不用那麼拘謹,他還是騎在後頭,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他看到有個長輩騎馬來到袁長雲身邊。
「咱們北方兒女就是要像你這樣堅強,做得很好!」那個伯伯聲如洪鐘,豪邁地拍了下她的背就走了。
很、痛!袁長雲咬牙,鎮日累積的煩躁與怒氣再添一筆。
煩死了,干麼每個人見了她只會說這些話?她哭不哭、堅不堅強關他們什麼事?她又不是做給他們看的,況且這本來就沒什麼好哭啊,娘只是去和爹作伴,她高興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難過的?
就算以後再也見不到娘了又如何?反正她忙得很,要做的事很多,才不在乎呢!抿著唇的小臉滿是倨傲,已有曲線的身子挺得筆直。
听到又有蹄聲靠近,袁長雲一看清來人,愈加沈冷的表情像是瞬間蒙上一層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