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不必掛意,樹上的人是內院門口的守衛。」
不用華佑解釋,禮謙也猜到幾分了。
華家跟胡家堡一樣,對外迎客的前院與內院涇渭分明,並以一道小溪,一道粉牆阻隔區別。
前院是身為源興行老板的華敏璁接待公務之用,生意上往來的朋友到這里止步。內院唯有親近之人才能進入。這表示——華敏璁沒當他是外人?
黑眸里不由得透出一束束銳光緊盯著走在前頭的嬌弱身影,一離開宴會廳,似要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漸漸停歇,由侍女攙扶的佝僂身軀也挺直了起來,禮謙也不由得懷疑這個「華敏璁」根本是裝病。
可是……沒道理呀,至少他目前想不出來。
轉念間,一行人已進人丹紅色的垂花門內,走在前頭的邱總管遲疑地停下腳步,看向主人。
「邱叔擔心什麼?」刻意壓低的嗓音听起來倒像是受到風寒般沙啞。
「雖然有紀掌櫃等人在大廳里坐鎮,我還是擔心,那些大掌櫃個個都是精明的人物,不容小覷。」
「邱叔不放心的話,就回大廳。」
「可是這里……」邱總管深沉的目光投向禮謙,欲言又止。
「我信任他。」
輕似夢囈的呢喃落向禮謙心坎最柔軟的地方,不斷地回響在靈魂最深處,呼吸登時變得又急又淺,每一聲心跳都如戰鼓擂敲猛擊著胸口,暖意在體內擴散,歡悅恣意充盈,他覺得全身都要融化似的,化做羽翅飛了起來。
我信任他。
我信任他。
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字句嗎?
是可以讓人忘憂、可以讓人不在乎旁人想法的美妙字句,因為是她說的。
禮謙比任何一刻都確認對方的身分,雖然不明原委,但他敢說眼前的「華敏璁」絕不是那名有著頑皮笑容、天才早慧的華家之主。
「那您……」邱總管輕嘆一聲,評估地看了一會兒禮謙,朝華佑使了個眼色才接著道︰「我一會兒再過來。」
「我們會在書齋。」
邱總管離去後,華佑領著眾人穿過兩道院落,進入書齋所在的幽靜花園,一絲曼妙的身影從屋內閃了出來。
「可把人家給悶死了,小……」曾隨敏瑜到鐵家莊做客的福喜沒料到會見到禮謙,張圓小嘴怔在當場。
「福喜,還不給胡公子見禮。」即使是嗔怪著丫環,嗓音仍細柔得像是溫存。
「是。」福喜回過神,眼里雖難掩狐疑,仍朝禮謙福了一禮。「胡公子好。」
「你是華小姐的丫環。」
「胡公子記得人家呀。」福喜一個高興,小嘴傻笑地咧開。
華佑擔心她會露餡,連忙道︰「還不去準備茶點招待貴客。」
接著,他對始終攙扶住主人的丫環吩咐道︰「佳音,快扶主子進去,都起風了,小心別讓主子著涼了。」然後轉向禮謙,招呼他進屋。
書齋的布置極為雅致,一扇軒窗正對著花園,身為主人的「華敏璁」邀請禮謙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等到福喜端來菜點,即對從人道︰「你們都到外頭守著。」
三人你眼望我眼,雖然覺得不妥,仍是無言地退守門外。
室內一下子靜得只聞兩人的呼吸聲,禮謙迎向那雙澄澈、溫婉的瞳眸,緩緩啟唇。
「你不是華敏璁。」
「那我是誰?」她看著他,表情平靜。
「華敏瑜。」
她沉默地垂下綿密的睫羽,好掩飾內心的激動。
早在兩人對視的第一眼,她便隱隱然有種領悟,就算騙得過全天下人的眼楮,也瞞不過他,何況——她根本不想瞞他。
從門口的管事那里得知他來訪的消息,她欣喜若狂,滿心的愁郁因他的到來而淡去,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救命的浮板,絕望中生出希望來,才會要華佑迎接他入廳。
當時,她沒有想太多,只想著要見到他,只要見到他便好。
但此刻,倉皇無助的心因他的存在而獲得安慰,她知道自己不但信任他,甚至渴望倚賴他。
沒等到她的回答,禮謙再度開口。
「為何你要扮成華敏璁?」
就算她什麼都來不及說,他也察覺到事情很不對勁。
華敏璁沒道理在源興行一年一度的大掌櫃聚會上缺席,而要華敏瑜假扮成他。盡避兩人外貌神似,施以簡易的易容技巧便能瞞騙眾人于一時,華家姐弟卻不是那種會為了愚弄人而做這種無聊事的人。
「他人呢?」
「敏璁他……」她這幾日來偽裝出來的堅強,在他充滿關切的詢問下,搖搖欲墜。
然而,獨自承擔了許多的壓力,卻不是那麼容易釋放的,全都化成無形的硬塊梗在喉嚨里,令她吐字艱難。
敏瑜抬起濡濕的眼睫,勉強自己回答︰「失蹤了!」
「失蹤?」禮謙訝然喊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想弄清楚呀。」緋櫻般的柔唇盈滿濃濃的苦澀,當他溫柔的眸光直抵她靈魂深處,難言的悲痛終于化成豆大的珠淚迸出眼眶。
禮謙再也壓抑不住對她的疼惜,來到她面前,將她拉進懷里。
淚水飛珠濺玉似的狂泄而出,敏瑜伏在那具令人信賴的寬厚胸膛上嚶嚶啜泣,盡情發泄累積在心頭的無助和悲痛。三天來發生的種種很快在眼前與現實交映疊印,沖擊著她脆弱的心靈。
第五章
那是個晴朗的午後,陽光燦爛到讓人很難想像會有不幸的意外降臨。
端坐在書桌前檢閱帳本的敏瑜自然也料想不到稍後會從忠心耿耿的僕人口中,獲知一個青天霹靂般的消息。
她做著例行公事,逐一審閱從各地鋪子定時送來的帳本,慎重評估著各大帳房提交杭州總行裁決的重大生意決定,等待敏璁自外地巡視回來,姐弟再一塊討論、決策。
華父在女兒極為年幼時,便看出她有商業上的才能,著手訓練她熟悉帳務與華家各項生意,並在敏瑜十二歲那年,放手讓她看帳。
原意是想藉著她的長才減輕自己的負擔,並沒有想到會有真正倚賴她的一天,使得原本應該能像尋常閨秀一般優閑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繡繡花、撲撲蝶的愛女,在他過世後,被迫扛起超出她的年齡和身分該承擔的責任。
只能怪他死得太早,唯一的子嗣敏璁並沒有接受過十四歲便要當家做主,管理源興行這種大商號的超人訓練。
雖然父親也教過他看帳,教過他經營策略,但大部分的時間都著重在體能的訓練。身體不夠強健是無法應付華家龐大的事業,華老爺不希望兒子被家業壓得喘不過氣,以至于早夭,甚至讓華家絕了後嗣。
這番考量對正當盛年的華老爺而言並沒有錯,他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栽培愛子獨當一面,沒有料到自己會走得那麼倉卒,不但讓屬下措手不及,更留給愛子無力承擔的家業,以至于臨終前只能將心月復都叫到面前,當著兒子的面向愛女提出請托。
「爹知道是為難你了,若不是撐不下去,爹也舍不得把這麼重的責任交給你承擔。敏瑜,吾女,輔助敏璁,讓他成材的責任,爹交給你了。」
盡避內心惶恐,瘦弱的肩膀快因承受不住劇烈的悲痛而垮下,但一來不忍心拒絕父親臨終所托,二來敏瑜比任何人都清楚,以敏璁當時的能力,別說無法應付虎視眈眈等著吞噬、瓜分華家利益的商場勁敵,就連源興行內五十六名精干的大掌櫃都擺不平,如果她撒手不管,父親一生的心血全要毀在弟弟手上了。
是以,盡避自己是那麼需要父親來當倚靠,卻只能忍悲含淚地答應下來,讓父親走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