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孟海心收到信箋的當晚,即是樊家宴請賓客的時刻。
與宴者有兩位與樊家關系交好的官吏,四家其他商號的老板,其余諸人都是樊家各房及旁支所推派出來的代表。
「感謝各位賞光,前來慶祝樊家兒孫伯臨康復,來來,老夫先干為敬。」大老爺舉杯,坐在他身邊的樊伯臨也起身致敬。
看在其他樊家人眼里,無不恨得牙癢癢的。
最近大老爺被躲在暗處的敵人嚇怕了,樊伯臨一恢復正常,立刻被他重用,兩人促膝密談了好幾次,就連家族會議時,都嚴正聲明要大家听從樊伯臨的命令,別再像過去一樣勾心斗角。
如果是之前,看到樊伯臨這宛如接下當家之位的模樣,絕對會引來殺機,但現在大家被擊得潰不成軍,抵擋外侮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內斗?
不過倒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這樊伯臨是否真有本事,若能助樊家月兌離難關,等穩定後再把他拉下來也還不遲;若是虛有其表,失望透頂的大老爺自然會放棄他。
于是一場筵席雖然大家心懷鬼胎,但也相安無事。
其中臉色最難看的,該算是樊仲遇了。
他被安排在離兄長最遠的下位,不僅如此,與客人熱絡交談的樊伯臨還完全不看他,連一眼也不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樊仲遇惱怒地勾起酒杯一飲而盡。
日前兄長突然恢復正常,當時人在外頭的他一听到消息立刻趕回,他卻從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到機會和兄長獨處,更遑論是詢問這個舉動的原因。
而兄長像是要補足這段期間的隱忍,充分展現他要將大房長孫聲勢重建的決心,多次協同老家伙召開家族會議,還大張旗鼓一一找來各房及旁支細談,從深夜直至天明。
現在樊家群龍無首,兄長的崛起只會引來依賴,一時之間並不會有危險,問題是這個決定兄長並沒有跟他商量過,而他也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用意,這一點最讓他生氣。
「怎麼?看自己哥哥那麼風光,心里不是滋味啦?」和他一樣坐在下位的某個旁系族人嘲諷道。「這就是人的際遇啊,至少他得勢,你們大房也跟著受重用,總比你之前在那里苟延殘喘好上許多……」
被他凌厲的目光一掃,那人頓時噤聲,低著頭,乖乖吃他的東西。
樊仲遇收回視線,再度往兄長的方向看去。
時至今日,樊家已毀得差不多,他懶得再維持什麼懦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懂兄長為何要挑這時候蹚渾水。
他知道老家伙正在籌辦一場筵席,為的是揪出內賊,他並不擔心,因為他很肯定沒留下任何線索可供追尋,唯一較有可能的顧慮,就是老家伙會用栽贓的方式將他所疑心的人鏟除。
如果老家伙認定是他,他無所謂,因為那些事他都有做,若能懷疑到他這兒也算老家伙厲害,反正他已將後續都安排好,他入獄,事情就跟著結束,等風頭過後,兄長就可以帶著那筆錢離開。
結果大哥卻是將自己也卷進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老家伙說的,竟把這場筵席活生生變成慶祝宴,除了為他消除嫌疑,他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原因。
腦海浮現那一晚的情景,樊仲遇惱怒地又喝了杯酒。他表明得還不夠清楚嗎?
他不要再欠他了,放彼此自由吧,這樣下去只是把兩個人都推向毀滅。
他卻找不到機會可以再勸兄長。
看到兄長起身開始一一敬酒,樊仲遇不斷思索要如何和他約時間私下踫面,但他只怕兄長並不會赴約。
「這段日子,多謝照顧了。」樊伯臨笑得開心不已,拿著一壺酒,挑上的都是樊家地位最重的人,連敬了五人,每杯酒都是一飲而盡。
旁邊的官吏也看得笑呵呵,樊家強盛他們才有油水可刮,現在有人可以出來領導這個殘局,他們當然樂見其成。
沒想到樊伯臨敬酒敬得好好的,卻突然臉色倏變,屈身按住骯部。
「你……你們……在酒里下了什麼毒?」他神色痛苦地嘶吼。
突起變故,所有人都嚇呆了,原本歡樂的廳堂靜悄一片,只有樊仲遇飛躍而來,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听到中毒二字,樊仲遇直覺就要點穴護住兄長的內髒,好讓毒性不那麼快發作,沒想到手剛揚起,就被樊伯臨緊緊抓住。
那力道極強,讓他怎麼也抽不回,樊仲遇急斥。「大哥,放手!」樊伯臨沒理會他,而是看向兩名官吏。
「有人想要謀財害命,請大人幫小民作主,派人去搜……搜他們身上……一定可以……發現證據……」樊伯臨連站都站不穩,嘴角也因中毒流出暗紅色的血,他仍咬著牙,強撐著指示官吏們動作。
「快快,去把那幾個人押起來,搜他們的身子!」一兩名官吏回神,紛紛呼喝隨行而來的捕快。
頓時間,整個廳堂亂成一片,除了剛剛被樊伯臨敬酒的那五個人和捕快們糾纏不清,其他樊家人都退到一旁,怕極只要一吭聲,嫌疑就會落到自己頭上。
「我帶你去看大夫,沒事的,沒事的……」樊仲遇強忍悲痛,想要將兄長扛上肩。
結果樊伯臨卻拼命掙扎,力道大到連他都抓不住。
「我要待在這里。」樊伯臨眯著眼,凌厲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那群人。「大人!找到了沒?」一張口,洶涌而出的血染紅了衣襟,他卻恍若未覺。
「找到了、找到了!」捕快們接連回報,有錦囊、護身符、藥盒等,不同的事物里頭卻都是裝著相同的粉末。
樊家五人臉色大變。「那是爹送我的!」
「祖父……」驚駭莫名的視線全往大老爺望去,大老爺愣住,對于整個情勢的轉變完全反應不過來。
「大人!事實都擺在眼前,罪證確鑿,您還想包庇他們嗎?」樊伯臨眥目嘶吼,指節因痛苦而扭曲,緊緊抓住樊仲遇的衣襟。
被這麼一喊,官吏不動作都不行。「把他們先押進大牢。」
「冤枉啊!」
「我是被陷害的!」以大老爺的聲音最響亮,但敵不過官兵的壓制,一個一個陸續被押走。
直至此時,樊仲遇終于懂了,大哥設這場筵席的目的是為了將樊家主權人物定罪,讓他們永遠都無法東山再起。
這個發現讓他既憤怒又震驚。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都要贏了,這些人都不足為懼了,為什麼他還要賠上自己的命?太不值得了!
「還能救,放開我。」樊仲遇咬牙怒道,時間越是耽擱越是讓他心急如焚,偏偏兄長緊抓住他,強力抵抗的舉止讓他沒有辦法將他帶離。
「不能救,仵作要驗尸的,這樣才能定他們的罪定得死死的……我毒下得很重,沒救了……」樊伯臨很輕很輕地說,唇畔浮現微笑,已無力站立的他靠著樊仲遇的身子軟倒,但緊緊攀住的執握仍然不放。
樊仲遇被扯得必須蹲跪才能扶住他,看到兄長已開始渙散的眼神,他知道已無力回天,痛楚狠擊胸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為什麼……」一開口,抑不住的哽咽就讓他沒辦法再說下去。
「我只想為你好,我不知道會把你害成這樣……」他這分詭詐的心思早該用來對付敵人,結果他卻恨錯了對象,造成難以彌補的遺憾,而今,他用他的生命償還了。「別再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和她好好地過吧,連我的份一起過下去,別枉費了我的犧牲……」
「大哥!」樊仲遇緊握住他的手,卻挽不回他的命,那種無力感讓他痛心不已,只能用力執握住那冷得嚇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