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這丫頭太沉不住氣了,暗暗嘆氣的同時,海潮知道自己低估了朱長樂。一路上都當他是個愛開玩笑的大孩子,並沒有提防什麼,現在才發現他不僅觀察力敏銳,還超出預料之外的精明過人。
看來,隱居奉天十七個年頭,不問世事的結果,反倒讓自己過往累積的閱歷都退化,連一名毛頭小子部應付不了。
嘴角牽起一抹白嘲,海潮避重就輕地道︰「海家在奉天興旺了好幾代,我與寧兒的父親是同一輩。」
「只是這樣?」阿麗的反應激起了朱長樂心里的疑惑擴大,如果僅是叔佷之親,阿麗有必要那麼驚慌嗎?
「不然世子以為我們是什麼關系?」海潮微笑地反問。
無法從那張美麗的臉龐上瞧出端倪,朱長樂只好笑笑的轉開眼。
海潮知道他並沒被說服,心緒凌亂的望著朱長樂俊逸倜儻的側臉,一張輪廓與他相似、線條較為霸氣、嚴酷的臉孔從記憶深處涌現。
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吧,亡母的喪禮上,遼東王親自前來上香,那對海家是天大的榮寵,自己卻不敢接受這樣的榮寵,只敢悄悄的隱藏在人群中,窺視他和王妃。
當時的心情也像此刻般的亂吧。
對他而言,她是個早夭的未婚妻,已死的人當然沒資格出現在他面前,即使他與兄長是至交,也無法原諒這樣的欺騙。
她一直知道這點,從那張寒酷的臉容上,很難找到溫暖,但當他注視著他的王妃,寒酷的眼神被溫情所取代,她猛然醒悟到,這男人原來不像她以為的那麼無情。
可那張臉會騙人,十二歲時的她就被騙了。當被告知遼東王府遣媒下聘時,她膽怯地逃開,女扮男裝去安東尋找兄長,卻在途中遇到大風雪,幸而遇到恩師才僥幸撿回小命。
當時的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出走會為家人帶來多大的驚恐和擔憂,反而為了能進人長白派學藝而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期待,滿腦子都是鋤強扶弱、成為大俠的憧憬。現在想來,真是太天真了。
及至楮芳和風揚成婚,她返家方知家人為了應付遼東王府,不得已下謊稱她病亡,而她父親也因她的出走憂懼成疾,撒手西歸。
她懊悔,但再大的悲痛也喚不回父親了,盡避母親和兄長都沒責怪她,但自責足以殘害她身心,若不是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她早就追隨父親而去了。
為了孩子,她忝顏活了下來,如果她那時候死了,晴芳就不會失手殺了風揚。或者,在更早之前,她死在風雪中,沒被師父所救;或者更更早之前,她沒有逃婚,也就沒機會遇到風揚,甚至和他相識、相戀,那麼風揚就會和晴芳過得好好的,白頭到老,如今還在世上吧?
她卻那麼任性,因為她的逃婚才害了父親,害了風揚,也害了晴芳。如今更為情債而累得寧兒被呼顏克所擄,雖知他必然不會傷她,但……為人母的心教她如何不擔心女兒?
還有這個朱長樂,要是被他知道她的身份,會不會為自己的家族帶來一場滅門的災禍?
砭骨的寒意直竄而入,海潮臉色一陣蒼白,她用力抱緊自己,似想驅除這分寒冷,可體內深處仍一徑的空虛畏冷。
「海潮,你怎麼了?」夏川明擔心地問。
「只是有點冷。」
「來。」他月兌上的披風披在她肩上。
「不用了,三師兄……」披風里有他的體溫,還有屬于他的濃烈氣息,讓海潮不自在。
「我只是不想你凍著……」夏川明眼里有抹懇求。
不忍心拒絕他的好意,海潮猶豫的說︰「可是你……」
「我去拿件厚皮襖來穿。」明白她的憂慮,他溫柔的一笑,旋身進去里進的房間取衣物。
望著夏川明離去的背影,一股熱氣充滿心窩,直沖向眼睫。海潮輕咬住下唇,芳心微微扯痛,三師兄值得一個好女人真誠對待,而不是因為她到如今仍孑然一身。想到這里,罪惡感化為哀愁與悵惘沉重地壓迫她胸房。
這一生辜負太多人了,還也還不了。
幽幽輕嘆逸出喉頭,突然,海潮有種被人盯住的感覺,警覺地望過去,發現朱長樂正以一種探究的目光注視她。
被他看出什麼了嗎?
「世子,眾仙女送行時到底說了什麼,您不要又吊起人家的胃口!」阿麗的嬌聲催促打斷了朱長樂的凝視,海潮被他盯得快喘不過氣來的身心一松。
「你別急,我這不是要說了。」他微笑地說,俊朗的眼眸里閃著促狹,「他們是吩咐被玉帝遣嫁下凡的妹子,此去人間,若是有遇到妻子,可千萬要捎個信回去。」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阿麗一頭霧水。
「傻阿麗,連仙女思凡、想嫁人都听不懂!」
「哎呀!」她頓時羞紅芳頰,啐道︰「您好壞喔。」
「我哪里壞了?思凡的人又不是我。」他表情無辜地道。
「您還說,人家羞死了……」阿麗惱得跺腳走開,留下朱長樂串串的笑聲。
「哈哈哈……」
海潮好氣又好笑地輕搖螓首,真像個頑童呀。但這思緒才在心頭升起,頑童旋即變臉,不具殺傷力的嘻笑眼眸在轉向她時,寒芒乍現,有如銳利的銀針射向她沒有防備的心。
用盡全副的自制力,海潮才沒有狼狽的別開眼,臉色蒼白的迎視著那雙近乎嚴酷的眼眸。幸好這時候夏川明返回,打斷了兩人的對視,不然,她沒把握自己能撐下去。
閉了閉眼,海潮一邊平撫胸腔內激烈的心跳,一邊重新評估朱長樂。
看來,她的的確確是錯估了他。
他可是有關外之虎之稱的遼東王的兒子呀,老虎的兒子還是老虎,她怎能因為他的笑臉迎人而低估了他,以為他是人畜無害的紙老虎?而他其實是只暗藏殺機的笑面虎呀!
深吸了口氣,海潮知道以後的每一步都必須十分謹慎,對于朱長樂,她模得還不夠清楚,甚至不確定他是否能善待愛女。
想到女兒,海潮就免不了想起呼顏克,如今自己應他所求前來,他是否會如承諾的放走海寧?
以自己對他的了解,答案是肯定的。可在放走海寧的同時,他會對自己做出什麼樣的要求?她越想心越亂。
※※※
「哈啾,哈啾!」
連打了兩個噴嚏,耳朵又好癢,該不是有人在想她吧?
海寧逸出一抹苦笑,目光朝外望去。
此刻的她正從蒹葭園白露未唏小陛的窗前向外看,剔亮的新月高掛天空,點點銀輝灑落向庭園,但稀微的光線不足以照出白晝時生色明亮的嫣紅奼紫,及巍峨壯觀的亭台樓閣。黑夜里只見暗影幢幢,景物模糊、難以辨認。
但憑借著記憶,海寧還是可以在腦子里勾勒出滿園的琪花瑤草,及詩畫般的園林布置,登時令她心緒洶涌得如翻騰的浪潮。
蒹葭園如果是位于繁華的京城,或是世人口耳稱頌的江南大城,她都不會驚訝,但它出現的地方是被視為人煙稀少,榛莽叢生的北大荒呀。雖然依傍著鏡泊湖,可以利用天然的山光水色做適當加工,而不需額外花費人工在平地上創造出一個有山有水的園林環境,但園內雕梁畫棟般的亭台樓閣建築,以及滿園的奇花異卉,也得花費巨大的財力和心思才辦得到,尤其是在這麼荒僻的地方。
呼顏克卻辦到了!
海寧不禁要疑惑是什麼樣的動機促使他不惜砸下巨資,用盡心血,耗費十八年的時間建成蒹葭園。
答案從園名便可猜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