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小姐……」
「拜托!」春天嫌惡地瞪他。「請喊我春天就好。」
「是,也請叫我張德女就好。」
「你的名字好奇怪,是誰取的?」春天直率地問。
「家母。我不覺得有何不妥。」
「難道你都沒有過……困擾?」春天不諱言地問。「例如盼男,就把‘張德女’誤認為是女醫師的名字,才會找你看病。之前沒發生過這種事嗎?」
「是有過。」他不以為意地扯唇淡笑,星眸因回想起當日盼男的反應而黯淡了下來。「但唯有江小姐像見鬼似的逃走。」
「我才沒有……」盼男為自己辯白,小聲地嘟嚷道。
張德女仍只是笑了笑,春天烏溜溜的眼眸來來回回地在兩人臉上轉了好幾遍,嘴角有著隱藏不住的笑意。
「可想而知,若是別的女士見到你英俊可親的相貌,即使之前對男醫生感到排斥,最後都會欣然接受。」她幽默道。德女看她一眼,老實地回答︰「那倒是事實。可是江小姐……」
「盼男比較保守。」見好友緊抿著下唇,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前所未有的躁急、焦慮,春天感覺到事情不對勁,這使得她更加好奇,想進一步發掘張德女的底細,看他憑什麼讓盼男這樣不安、畏怯。
「對了,令堂為何會幫你取名為‘德女’呢?這樣的名字對男性而言總有些不尋常。」
張德女並沒逃避春天的問題,倒像跟熟人間聊似地優閑開口。「我上頭已有三個哥哥,家父家母一直希望接下來能生個女兒,沒想到仍是男孩,所以才將我取名德女,希望下胎能生女兒……」
「這倒是跟盼男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話讓張德女將眼光再度投向身旁默不作聲的女人,她的眼瞼略略低垂下來,眉頭微蹙,仿佛正為什麼煩惱著。他突然有種想替她抹平糾結的眉頭的沖動。不管是什麼困擾了她,他都願意替她解決,發自心田深處的保護欲,令他愕然。
「可是為什麼不叫張繼女、張止男,張……」春天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喚回德女的注意力。他看她一眼,對她旺盛的好奇心堯爾。她跟江盼男的個性很不一樣。這兩人怎會成為朋友的?
「因為我們兄弟是德字輩的。」
「喔那……」
「春天……」燈光暗了下來,盼男開口阻止好友繼續滔滔不絕地問個沒完。「音樂會要開始了。」
春天咽回滿肚子的疑問,反正還有機會。音樂會結束後,再探探張德女的口氣,看他對盼男存什麼心。
在主持人短暫的致詞之後,終于展開決賽演奏。通過初賽、復賽的六名人圍者,除了彈奏大會指定曲外,還有一首個人的拿手曲子。
第一位參賽者,穿著一襲銀白色的長禮服,儀態高雅地在鋼琴前坐下,修長的王指靈動地在黑白兩色的鍵盤上移動,柴可夫斯基鋼琴曲「四季」中的「六月」樂聲傾瀉而出。
在甜美的旋律聲中,薔薇倚著善惡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再一會兒。」他對著妻子羊脂白玉般的耳朵吹氣,聲音低沉沙啞得撩人。「等那位思緒像停不下來的車輪轉個不停、滿肚子都是好奇的女人走開,就可以找機會動手了。」
「你是說那個叫春天的?」被夫婿性感的挑弄逗得心猿意馬的杏眼回過神來,紫色的眼瞳有些憂慮地看進善惡閃爍著淘氣光芒的湛藍眼楮,輕喘了聲。「天哪,你不會要對她……」
善惡被妻子臉上的不贊同逗笑。
「我不會對她怎樣。而是這妮子的腸胃不好,偏偏晚餐過後還去喝了杯冰的柳橙汁,踫巧那杯柳橙汁里有不好的細菌,如今正在她胃腸里搗亂。那跟我完全無關唷。」
只要不是老公搗的蛋,薔薇便釋然了,但隨即那顆善良敏感的心又擔憂起來。
「那她要不要緊?」
「放心好了,頂多瀉一下肚子而已。」善惡幸災樂禍地扯動嘴角,他感應到春天此刻正處在十分不舒服的狀態中。果然,當「六月」的鋼琴聲結束,揚起一陣熱烈的鼓掌,緊接下來聖桑的「動物狂歡節」,令春天的胃腸也狂歡曲來。
「盼男,我去一下洗手間。」她附在好友耳朵上道。
「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回來。」她悄悄起身離開。
「善惡,我過去絆住她,這里就交給你了。」薔薇離開夫婿懷抱。
「小心一點,等一下可能會有個小地震。」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問。
「難到你還不了解夫君我的能力嗎?」善惡佯怒道,薔薇嫣然一笑,奔進他懷里送上香吻,隨即匆匆離去。
懷里少了妻子的溫暖,善惡頓時無精打彩起來。想到還有正事要辦,不免連聲詛咒,真想跟隨薔薇而去。可這事不辦不行,薔薇會不高興的。
轉向那對表面上專注聆听音樂,其實是陷進獨處尷尬的男女。
沒錯,盡避周邊圍繞著人群,兩人卻有種被獨立間隔于一個親密世界的感覺。仿佛那些人群都不存在,敏銳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氣味、心跳。
在心慌意亂的情緒下,穿流在耳邊的音樂淡成縹緲、沒有意義的音符,直到貝多芬的升C小調第十四號奏鳴曲「月光」上場時,兩人心頭同時掠過一抹怪異的熟悉感覺,仿佛兩人曾無數次共同聆賞過這首曲了。
不絕如縷的三連音伴奏音型支配著第一樂章,全曲彌漫著幻想與即興味,將人帶入夜月一簾幽夢的浪漫里。緊接著的第二樂章,是比小步舞曲更輕快的舞曲風格,開頭主題的兩小節間的圓滑奏,以及隨後兩小節的斷奏,是技巧表現的勝負關鍵。
盼男納悶她何以了解得這麼透澈,她既不會彈鋼琴,也不是古典樂的愛好者,怎麼可能知道該如何演奏這首樂曲?甚至知道第三樂章是全曲的高潮,與異于維也納的古典派奏鳴曲把重點放在第一樂章上,貝多芬在「月光」一曲將高潮改置于最後樂章,使得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成為前奏風與間奏曲。
就在這曲「月光」達到最高潮時,一陣晃動驚擾了沉醉于樂聲的人們。張德女本能地伸手摟住盼男,輕聲道;「別怕」。
盼男的情思仍陷溺在壓迫感增加的樂曲聲中,她抬頭看進德女柔情萬縷、堅定保證的眸光里,感覺到無比安全、溫暖,周遭的騷動好似離他們遙遠。
她無法移開眼光,在他如子夜寒星般漆黑、深炯的潭眸深處,鋼琴音樂穿流,好似月光傾瀉在兩人身上。一種淡淡的藍色光影包圍他倆,盼男的頭腦逐漸昏沉起來,陷進疲憊的空間。
一似醒似睡地浮沉在藍色的柔光中,隨著這道光旋轉進渦漩狀的通道,像是一剎那,也像是永恆的時光,她和張德女攜手穿過通道,悠悠轉醒于另一時空。
第三章
三O年代初期的上海……英、美公共租界區。
今晚是上海商界大亨寧亞夫名下的基金會舉辦的第一屆中國青年鋼琴家比賽之夜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名流全來參與盛會,將物阜人盛的南京路擠得水泄不通。
提起寧亞夫可大有來頭。
二十五年前他在英國留學時,結識了運輸業巨子霍普子爵的千金文蓮娜。不久後,兩人結離夫妻。
寧亞夫攜妻回到上海,在岳父的支持下,將寧氏的資金投入了紡織、金融、運輸近年來更插足娛樂界,成為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商業巨子,和上海各界的關系良好。
由于妻子喜愛音樂,寧亞夫對上海音樂界的支持不遺余力,這次舉辦鋼琴比賽,也是為了討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