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少爺。」慌張的腳步聲自廳外奔進,君天行一名得力屬下臉色僵硬地稟報。「大小姐她……」
天行看進和風眼中,從那雙閃現著無奈、好笑的瞳眸里恍然明白信里的另一項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于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駕光臨了。
這才是如意捎來的真正壞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聲被狠狠敲擊了。
***
「花開蝶滿枝,花謝蝶還稀。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品味著于漬的這首,嫣然一手挽著滿裝繡線、布料的提籃,沿著田埂小徑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時候父親握著她的小手教她學寫字,教她背誦詩詞。父母過世後,大娘要舅舅將她領出宋府,舅舅老念著爹在世時是怎樣的飽學之士,嫣然若連大字都不識,將來他沒臉去見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師處听講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老師贊她聰明,一點就通。後來她跟著周師母學刺繡,順道听老師講課,那些四書五經的,她倒沒什麼興趣,但說到史記、漢書、三國志……這類的史書,還有水經注之類的游記,耳朵便不由得豎了起來。
手中的刺繡不再只是花鳥,還有想像中的各處名勝、歷史典故。周師母直夸她心思巧,跟別人繡的不同。舅舅將她繡的枕套、被套、繡囊、手絹、布巾、繡畫……等等各類織品拿到城里寄售,價錢賣得不錯。其實那些主意都是從周老師處借來的書里學來的,跟她的蘭心蕙質一點關系也沒有。
噗哧一笑,她晶燦的眼眸被一只瘦小的蝶兒吸引住,順道看向今年慘淡的收成。
繳了田租後,那些可憐人還有閑錢過冬嗎?
嫣然心里不禁興起一絲悲憫。
楊萬里的一詩道︰「稱雲不兩不多黃,蕎麥空花早著霜。已分忍饑度殘歲,不堪歲里閏添長。」佃農實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勞代價卻進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閏日、閏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難過了。還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給爹時,爹就將數畝田地當聘禮送給外公。爹臨終前,還找人叫了舅舅去,將娘的一些珠寶、首飾交托給他,對外詐稱都當了陪葬品,否則憑小氣的大娘丟給舅舅的十兩銀子,怎麼夠把她養這麼大!
想到這里,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對亡父的先見之明佩服萬分。
腳步輕快地走向舅舅的磚瓦屋子,除了周老師家外,這棟房子是村子里最大也是唯一的磚房,舅舅說是爹當年出錢替顏家蓋的。所以在舅舅帶她回到這棟屋子住下後,她一直告訴自己,這里有爹對顏家老小的關愛,她住在這里,等于分享了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莊不怎麼繁榮、富裕,但大伙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時,村民都來幫忙,那幾天真的好熱鬧。
想到已分別出閣的表姊、表妹,嫣然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齡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親事還不知道著落。
倒不是她長得丑、沒人來提親,在周老師那里讀書的好幾個住城里的殷實人家子弟,都請過人上門說媒,可是舅舅比她還挑,搖頭,搖頭,還是搖頭,搖到現在她自個兒都懷疑這輩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麼樣的乘龍快婿?
其實——她難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錯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鄉試高中舉人,李、周兩家家境殷實,九江府城里不知道有多少閨女想嫁他們,舅舅卻接連拒絕了兩家的提親。
李公子上個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員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師那里踫見他,李公子含著兩泡幽怨的淚水默默凝視她,讓她看了也好為他難過。夏小姐她是見過的,人不錯啊,李公子為什麼這麼不開心?還用那種眼光看她,害她好過意不去,繡了幅喜幛,請周師娘幫她送到李家祝賀。
而周公子對她還沒死心,仍不斷請人向舅舅探口風。唉,盡避她對溫文爾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總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跟舅舅說要嫁他啊,只好就這樣蹉跎過一日又一日了。
踏進顏家大門,一陣風吹得院牆邊的老樹沙沙作響,遮掩了她的腳步聲。腦子里突然撞出兩道深刻灼熱的凝視,也就順便將一張英氣勃勃的俊美容顏給記起來了。那騎在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見時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葉子還貼身放在香囊里,她會以為那場邂逅只是仲夏午後的幻夢罷了。
她以為,只是以為,他看她的眼光應該有別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還有其他向她舅舅提過親的男子,都曾用過類似的眼光窺視她。當時她年紀小,辨別不出來,隨著年歲漸長,有了一些體會。但就算他真的有什麼含意又如何?從他的衣飾、氣質及身旁的侍從,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貴。那樣偉岸的男子又豈會看上一個渺小不起眼的村姑,進而向舅舅求親呢?
懊忘了他,那只是一場夢罷了,象周公子這樣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塊,而不是那個早該湮滅在杳不可尋記憶中的男子。
低頭凝視縴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蕩蕩起來,感染了秦韜玉詩中的憂愁︰「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書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什麼時候才輪到她穿上華麗的嫁裳,風風光光的出閣?
終身所依在何處?她輕嘆口氣,收拾所有的幽怨,綻出笑顏走向廳門口。
斑昂的談話聲遲疑了她的腳步,看進廳門,發現屋里聚集了村里有分量的長輩。不想打擾身為村長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繞過廳房、從廚房的側門入內。她經過客廳窗口時,被里頭的談話聲所吸引,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傾听。
「……村長,大伙兒實在過不下去了……」東鄰的姚大伯張著干癟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語氣是一慣的苦澀。
「是啊,村長。您家里那塊田是自個兒的,又有嫣然小姐那雙巧手貼補家用,可不像我們苦哈哈……」尖酸的嗓音一入嫣然耳內,她立刻听出背對窗口的佝僂老婦定是村尾的張大嬸。
「村長,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姚大伯的佷子,在城里某家大客棧當跑堂的姚小聰機伶地插嘴。他是廳堂里唯一的年輕小伙子,嫣然好奇地從窗口窺視他樸實卻有些滑頭的笑臉。
在城里客棧工作,姚小聰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消息靈通,見廣識多。每次回村里時,他總會帶回新鮮玩意或消息,讓村民們大飽眼福和耳福。不曉得他這次帶回來什麼,嫣然納悶地想。
「您知道我們耕的田地,都是宋家的。從宋老爺過世後,宋夫人將田地租稅都交給她堂弟杜亮管。杜亮那人尖酸刻薄又摳,老跟我們斤斤計較,明曉得這幾年收成不好,還硬抽這麼多的田租,叫大伙兒根本過不下去。」
身為村長,顏榮對姚小聰說的話再明白不過。杜亮那人唯利是圖,根本不把村民的生計放在眼里,一味只想多撈些錢。
「現在好不容易宋家把村里的田地都轉賣給君大爺,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把杜亮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全掀出來。君大爺對下人和善是有名的,只要我們求他,說不定他願意減免大伙兒的田租,讓大家今年能過個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