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芳蘭慎重將鎖片放到兒子掌心,嫣兒睜著天真的烏眸瞪視原屬于自己的墜飾。「收下這塊鎖片,你就有義務照顧嫣兒的一生,你要珍視她、疼愛她,不能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深沉的眸光對上母親眼中的深切期望,天行幼小的心靈像被什麼撼動。他嚴肅地朝母親頷首,低下頭凝視正仰著小臉全然信任地對他扯開唇嬌笑的嫣然。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巧笑嫣然。這個愛笑的女童,已成了他的責任,無邪的歡顏從此鐫刻進心版,伴著他從一名勇敢的少年,長大成悍勇無畏的睿智、成熟男子。
***
「宋老爺在他的愛妾妮夫人過世後不久,因為思念過度,抑郁而終。」騎在青聰馬上的藍衣男子,向並騎而行的主人稟報。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威稜而深沉的眸光漫移過官道兩旁的梧桐樹林,景色依舊在,人事已全非。君天行心里不無感慨。
「五年前。」
五年前?
胸口猛地抽緊,俊朗的眉目向額心微蹙,君天行深沉的眸光轉為蒼郁。
難怪。
五年前那段歲月,是他們父子心情最悲慟的時候。父親沉緬在失去母親的哀傷中,就算宋家曾送來喪帖,父親怕也沒心情理會。
怎會這麼巧?
母親急病而亡,嬌弱的妮姨也在那時候亡故,生前情誼交好的兩人,舍不得彼此才黃泉路上好相伴嗎?
天行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死去的人無知無覺走了,活著的人卻被失去愛侶的痛苦擊垮。他親眼見到父親的悲痛,原以為情到濃時情轉薄,以為情分兩處的父親,在仙姨的安慰下,不會對母親的死如此在意,沒想到父親對母親自年少時即種下的情根,遠比他或母親或父親本人估料到的更深更濃。驟失愛侶,讓父親心痛得險些瘋狂,抱著母親冰冷的尸體哭到沒有眼淚,仍舍不得她被入殮。
案親尚且如此,深愛妮姨的宋伯父情何以堪?
難怪他會碎心而亡,斷絕一切生機,趕赴黃泉和心愛的人相依。只是……嫣兒怎麼辦?頓失父母的嫣兒,那紅通通、粉女敕的臉蛋,那雙晶燦似星的眼眸,從此還會再有歡笑嗎?
而不再有歡顏的嫣然,還會是他衷心疼愛的小寶貝嗎?
心口的疼痛漫向四肢,君天行強將胸房處擴散的酸澀壓下,不讓喉頭的淒苦蔓延向眼睫。
男兒有淚不輕彈。做完母親的頭七後,他下定決心從此不再流一滴淚。看到父親為母親哀傷到喪失心神,他更發誓不讓自己陷入同樣的悲痛。愛一個人太痛苦了,掏心容易,就怕那顆心再也收不回來,一旦所愛之人棄他而去,那份傷痛會毀了他。
寧願從此封閉住自己的心,但不表示他不會對嫣兒好,母親臨終前的囑托言猶在耳。
「天行……」干瘦如枯枝的手緊緊握住他,誰想得到不久前仍豐腴美麗的柔荑,會被病魔奪去所有潤澤的生命力。「答應我要好好對待嫣然,不要負她。」
母親眸中的熱芒是星體墜向人間燃起的璀璨,盡避光芒萬丈,卻只有剎那的光亮。他看向熱源中心,期盼的熾焰在她的意志力支撐下,如在風中搖曳的燭心燒得高高的。
她是傾剩余的生命力量,期望他為她圓一個夢,完成崇高偉大的理想。天行在她瞳眸深處,得到這樣的領悟,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讓她快樂,讓她幸福,不要令她傷心。」母親繼續懇求著,「我答應過你妮姨,同時也對自己這樣許諾……這世間至少要有一個女人得到幸福,得到丈夫完整的愛。嫣然……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注定要歡樂一生,不該有悲傷……」
一口氣卡在她喉中,她直喘著,天行為她順氣,過了一會見她對他綻出疲軟的笑容。
「天行,吾兒。不要許下你做不到的誓言,永遠不要讓嫣然對你失望。答應娘,你會照顧她一生一世,讓她終生安逸,讓她快樂……」
兒子緊閉著唇不言語的表情,令柳芳蘭急了起來,她咬緊牙根忍住折磨病弱體軀的疼痛,緊握兒子的手,睜圓眼要他許諾。
「天行,娘從沒求過你……」
「娘……」天行吞下喉頭哽咽,他只想要母親康復,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呢?為什麼她一心只惦記著嫣然,不想想自己的狀況?娘,孩兒需要您啊,求求您不要拋下孩兒。
「答應娘……」眸中的熱源冷下來,曾有的璀璨也漸轉黯淡,無力的氣息入少出多。
「娘。」
「不答應,娘死不瞑目。」
「我不讓娘死。」
「答應吧,娘便可以歇息,至少挨到你爹回來。」
「娘……」搖曳如燈花的虛弱笑容,啃蝕著十六歲少年的心。想要不答應,又拒絕不了娘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請求,但又怕答應了,娘便不肯再堅持下去了。
「天行……」眼光更加黯淡,柳芳蘭陷入絕望中,她捉緊兒子的手,想要將意念表達得更清楚。「嫣然的開朗將為你點燃生命之光,娘不會看錯的,你對嫣然一分好,她會十倍、百倍還你。天行,不要負嫣然,不要傷她的心,給娘份希望,相信這世間還是有專情的男子……」
這才是娘真正想要的吧?
天行反握住母親漸漸松弛的掌握,終于點頭承諾。
案親的多情令娘傷心,盡避他用情的對象是跟她情同姊妹的仙姨。不管情分有多深厚,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的心,對任何女人都是最殘酷的懲罰,仙姨盡避從未埋怨什麼,但那偶爾閃過她眸心的淒楚,就跟娘一般苦。
看著父親緊摟娘的尸身低嚎過一天又一天,一旁的仙姨和他一樣無助,父親緊接下來的放浪形骸,更加打擊仙姨的心,藏在歡顏下的悲痛終于潰堤了。
那夜他經過花園想去看如意,意外听見濃密花蔭中隱約傳來的低泣,尋著杜鵑泣血般哀戚的哭聲找到聲音的主人,殘月輝映下,仙姨單薄的嬌軀縮在一株海棠下,以袖籠住臉埋在膝蓋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當時他的心都碎了,發誓過不再掉淚的眼眶灼熱生疼,不加思索地上前擁住仙姨,她僵了一下,紅腫朦朧的眼眸迎向他溫柔關懷的注視,抖動的嬌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滿心的委屈和傷痛,逸出一聲悲泣,投入他懷中盡情揮灑傷心。
嬌軟成熟的女性胴體,在他雄偉的男性體魄懷中,顯得柔弱可憐。排山倒海而來的柔情猛襲天行的心,卻只能咬緊牙根壓抑住那份渴望。
懷中的人兒是他景仰愛慕、亦姊亦母的仙姨,他怎麼可以有這麼不道德的想法?他好羞愧,然月兌韁而出的遐思不受控制地擴散,希望能帶她到天涯,希望就這樣擁著她、保護她,只要她能重新煥發出歡顏。
可他什麼都不能做,僅能提供自己的胸懷溫暖她,任她的淚浸濕他衣襟。
「仙姨,我會勸爹的。」處在變嗓階段的男聲以堅定的力量訴說著,低頭凝視仙姨倚在他肩上的澀重笑容,天行突然明白蓮心為何會那麼苦的道理。
蓮呈給世人看的,是她最芳美、快樂的歡顏,將所有的痛苦、失意都藏在心扉間,難怪蓮心苦得令人難以下咽。總在眾人面前展現歡顏的仙姨,就像蓮一般,所有的苦都往心里藏,但是即使天性樂觀,也有負荷不住的時候,一旦苦澀滿溢出來,歡樂的面具再也藏不住悲傷。
那夜送仙姨回房後,心疼和義憤驅使他沖進父親新歡的房內,將一盆冷水潑向醉醺醺的父親,硬拖著他到仙姨所住的院落,把仙姨的傷心和絕望,把母親的哀和怨,把他為人子的鄙夷和失望,一古腦地擲向父親,說得他爹啞口無言,羞慚地垂下頭,若不是仙姨出面,他還要訓父親到天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