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水流沖去了恐懼與知覺,她忘記哭泣,臉龐全是冰冷的河水。將她從河里拉上岸的是一群難民,他們拿走她身上早已毫無意義的寶石項鏈,讓她跟著他們逃難,直到她落單,被那群武裝人員踫著——
她的雙腳由于過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蓋也有跌倒造成的擦傷……
松亞杰閉眼,伸手關掉手電筒,心想,回醫護營後得讓師長們幫綺璐做更精確的診斷。
佟綺璐被松亞杰和安秦帶回無國界慈善組織駐扎的土木結構矮平房聚落,這地區原是個小村鎮,周遭有稀疏樹林、平原農地,經歷戰亂成了半廢墟,居民跑光了,無國界組織進駐後,修整為戰地醫護營。急診間位在幾幢木屋圍合的中心廣場,本來露天的環境搭遮厚帆布天頂,提供急癥傷病患于此接受迅速診療。他們回來時,這急診間里吵吵鬧鬧,不斷有人淒慘哀號,听說,有幾台載運難民的卡車被炸翻,傷者無數,組織成員已經從早上忙到日落。
燒焦味、血腥味、藥水味飽脹在青灰色的雜亂光影中,一幕幕隔簾里,每張簡易診療床或行軍床均躺臥傷患,不少傷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療。
安秦眉頭皺凝,頗無奈,瞧一眼抱著佟綺璐的松亞杰。「沒有床位。」這女孩發燒,他們也不能把她隨便放在地上。
松亞杰旋足,離開急診間,走過三幢人滿為患的病床房,進組織人員的休息木屋。
「你們回來了?」
一進門,門後古典鍛鐵籠里的鳥兒拍翅怪叫兩聲,一個小傷患坐落臨牆的桌前,克難地在這醫療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額傷縫合。
「現在還不能休息。」很會听腳步聲辨人的師長杜罄,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他們兩個小輩。「亞杰、安秦,喝過水後,馬上去支持——」
「罄爸,我們撿到一個女孩,她可能遭到嚴重的傷害。」安秦打斷杜罄的指派,走到與方桌一臂距離的小床鋪,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親過來。」松亞杰將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佟綺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動作,要去把隊上兩名女醫師之一的松亞杰母親找來。
「你母親和你父親去了十哩外的難民營集中地,順利的話一星期才會回來,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陣子。」杜罄處理好小男孩的額傷,離座,跨步站到床邊。
受傷的小男孩跟著靠過來,一個沒注意,踩中松亞杰的鞋尖。
松亞杰低頭看小男孩。小男孩兩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綺璐。
「很眼熟……」杜罄月兌掉口罩、手套,撫著下巴短須。「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女孩——」
燈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沒被蒼白膚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細致,雖有因戰爭逃難造成的傷跡,看起來仍像玻璃櫥櫃里蕾絲、絹織物繁復繚繞的洛可可風陶瓷女圭女圭。
「她跟亞杰說她叫綺璐,十三歲。」安秦對著師長報告道。「罄爸,你真的見過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會說這話。」女醫師蘇影桐開門進屋,本是來看看老是偷懶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處理好小男孩的傷,沒料到兩位學生帶了傷患回來。
「我已經把他的傷縫好了,瞧——」杜罄一听見蘇影桐進來,馬上抓著小男孩轉身等她驗收。
蘇影桐直往床邊,探看床上女孩狀況,直接下令︰「安秦、亞杰,把她移到我房里——」
「是。」安秦答道。
松亞杰伸手抱起佟綺璐,挪腳,這會兒,換他踩到小男孩,他反應快速地移開。「抱歉,不痛吧?」視線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著佟綺璐垂晃的手臂,眼楮慢慢往上對住松亞杰的雙眸,猛地低頭,轉身沖往屋外。
門砰地關上,大人面面相覷。
「看吧,能跑了!」杜罄對著蘇影桐指指門。
蘇影桐說︰「你最好把他找出來補劑破傷風。」
杜罄攤手點頭,戴好貝雷帽。「我肯定見過這個女孩——我會想起來的。」出門前,他朝蘇影桐咧齒一笑。
蘇影桐花了近一個半小時,檢查佟綺璐身上內內外外,確定她只有皮肉輕傷、感冒、月兌水、營養不良,並無遭遇安秦言下臆測的嚴重傷害——這結果,讓松亞杰莫名地松了口氣。
坐在床邊,睇望佟綺璐,松亞杰有些明白為何蘇影桐要他在這兒照護。
「松亞杰……」佟綺璐睡得很不安穩,偶爾會睜開眼楮,正確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亞杰——」
「我在這兒。」松亞杰看著她的眼,響應之後,她才會再次合眸。
月色蹣跚越過窗欞,這次,佟綺璐像是疲累至極地深睡了。松亞杰正欲起身去拿些熱水,就見虛掩的房門外探進一顆頭來——
是那個額頭受傷的小男孩。他偎在門邊,縮了縮肩,怯生生地瞄著松亞杰。松亞杰眯細雙眼,慢慢站起,走過去。
「你打過破傷風了吧?」松亞杰壓低嗓音,咧揚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對小男孩說︰「那個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要進來看她嗎——」
小男孩兩手一伸,強拉松亞杰出門。幾分鐘後,松亞杰獨自回房里,听見佟綺璐在叫他。
「松亞杰……」
松亞杰走往床邊,說︰「我在這兒——」
「嗯……」佟綺璐眸光渙散對著他。「我剛剛看不見你……」
「天晚了,氣溫低,我剛去關房門,免得你冷。」松亞杰欠身,將被子蓋至她脖頸,模模她額頭,方要收回掌心。
「別離開……」佟綺璐伸出扎著點滴針頭的柔荑,抓住他。「別離開……好嗎?」
松亞杰頷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綺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閉上眼楮。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眉頭緊蹙的睡顏,久久,她沒再睜眼,他也閉合雙眸,躺靠床頭架,聞著她身上傷藥氣味,提動唇角,輕哼起歌來。
優雅、安詳而深邃的歌聲,陪她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夢境暫歇。
好長一段日子了,佟綺璐無法放心睡覺,那個火燒的傍晚彷佛時時存在她閉眼之間——母親在橋上淒厲的慘叫,冷得像冰,凍結她的淚水,這淚水終于在這個沒有戰爭的夢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將她漩繞的河水,潺湲無絕。
狠狠地哭了一場,醒來時,佟綺璐的淚干了。夢是她的解藥劑——這陣子逃難帶來的驚怖消弭大半,張開的雙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輕旋的綠色羽毛,她微轉頭顱,見著松亞杰坐在窗軌。正確來說,他是臀靠窗軌,交迭的長腿斜杵地面,意態閑適似畫。他左肩停著一只長尾青鳥,不動的樣子像是他那件綠衣衫的特別配飾,背襯窗外的藍空白雲。
天亮了,有那麼幾秒鐘,佟綺璐不認為這兒是戰地。
「嘿!老大!」松亞杰肩上的鳥兒鼓動翅膀飛出窗外,他轉身朝外喊道︰「你要飛哪兒去?隨時有空襲!」
他的歌聲停止了,她也徹底醒了。現實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獄上一層——
案親常說他們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頭叛軍打爛大半城池,他們依然可以悠閑看電影听歌劇,外交官們天天參加社交酒會,夫人們身上穿著巴黎最時尚的高級訂制服……佟綺璐記得父母出事的前幾天,家里司機載她經過首都最有名的百貨公司,她看見櫥窗新一季男裝就像松亞杰此刻的模樣,只差那男模特兒肩上是把火箭筒。這世道亂糟糟,流行發戰爭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