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宇穹照信紙原來的折痕,把信折回——字往內折,這事不能外彰,她寄這信給他,也顧不得書信禮節。她可能擔憂除了他以外的人知道——那麼到底是什麼事?什麼麻煩?她要他來這兒等待她……這意圖很清楚,可她沒弄明白一點,這旅店他熟門熟路,大老板認識他,每個侍應生都知道他的身分。
「宇穹!」坐定位沒多久,驚喜的嬌喊傳來。
皇宇穹將信收入衣袋里,探手取水杯,喝了口,徐緩側過臉龐。
「真的是你啊!」身穿天藍掛帽領洋裝的旅店大老板夏可虹,有張夢露式純真融合嬌艷的臉龐,教人一見她,馬上興起想听她紅唇唱出〈MyHeartBelongsToDaddy〉的。她繞過屏風,現身皇宇穹面前。「他們說你來了,我還不信呢——大律師、大學者,怎麼有空光臨?」
「你好。」見著夏可虹這等風華絕代,皇宇穹只是淡淡問候。
夏可虹微微笑,伸手拉皇宇穹起身。大家都說,他像冰,像他家族所在的孤島,是無機體,沒有情緒。「我很想你呢,什麼時候過來的?」柔荑朝他打成完美溫莎結的領帶模去。「今晚要住下嗎?」她知道他不是冷感無欲。
「可虹,」皇宇穹握住她縴細皓腕,將她的手自他領帶上拉開。「現在是一大早——」
「你笑我!」美眸朝上嬌瞪。「不先預約,排得進你的行程表嗎?」夏可虹抱怨地說。
「別開玩笑了。」皇宇穹坐回椅中,不再與她進行無意義寒暄。
一陣大笑在屏風外喧騰,有人喚著夏可虹,聲音很耳熟。
「真討厭,」夏可虹嘀咕一句,對皇宇穹說︰「很吵對吧?」
循聲望去,舞台附近的三桌男男女女,男多女少,皇宇穹認得其中幾張面孔。
「馮達朗——」夏可虹對他說道︰「你知道吧?」
「專拍人體的攝影師。」皇宇穹看了一眼,收回視線,不感興趣。
倒是夏可虹又在他耳畔補述︰「想前往皇家,借場景,拍一系列雪地人體藝術作品。」
皇宇穹眸光閃了一下——這事,他倒不曉得——回過頭,夏可虹已離開,朝叫喚她的男人走去。
也罷。那事沒排進他今天的行程里。皇宇穹俊顏沉定,取出隨身攜帶的書籍,靜靜地,在等待中閱讀。
侍應生安排的位子,臨窗,有核桃木屏風隔絕大部分目光,單方能看盡客座情形。半掩蔽性,正符這次會晤需求。藍馥陽跟隨著侍應生到位時,皇宇穹剛好合起手中書本,抬眸對上她,仿佛抓準了她。
藍馥陽心頭猛撞。他們是第一次見面,為何有那樣肯定的淡漠眼神,即便隔著大墨鏡,還是精確直接將她看穿、看個入骨透徹似的——那抹猶如尊貴公爵的形象,像在昭告他深知她很久了,並且料到她今日會惹出麻煩。
藍馥陽窘愣著,半晌發不出嗓音。「女士——」直到侍應生拉椅,恭候她。她才猝然回神,坐入皇宇穹對面的安樂椅。
桌面很空,除了插著單枝向日葵的白瓷花瓶,只有一個水杯,杯里的氣泡水中,沉浮著鮮黃萊姆薄片。看來,他也剛到不久,僅是淺嘗了一口水的時間。
「沒等很久吧?」藍馥陽禮貌地提問一下。
「這旅店叫‘等待太陽’,不是嗎?」皇宇穹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初次見面的制式問好。
藍馥陽頓凜,仰起臉龐,黑色墨鏡擋去她大半面貌,襯得她的膚色強顯慘白。「我不是故意要遲到的……」她搖頭,斜掛一邊肩上、胸口的發辮,原本就編得松散,這下更亂了。
「等待太陽」,她現在才會意,旅店名稱與自己的名字太巧合,他以為她是存心的嗎?
「對不起。」她向他道歉。他們約的是早點茶,現在離正常早點茶時間,過了兩小時半,也許,干淨的桌面代表他連午餐都用過了,而不是他剛到,畢竟他幾分鐘前似乎在看書。
「無所謂。」皇宇穹平聲平調。看得出來,她倉皇趕到,額前劉海飽凝濕意,像只落水小貓兒,需要好好地曬曬太陽。何況她穿著大紅合身低領羊毛衫,的胸頸肌膚,過于白皙,儼如缺乏日照的道地北國人。
藍馥陽當然不是北國人,她與荊棘海的一塊冰、一座孤島,沒有任何關系——早沒有了……
皇宇穹雙手十指交嵌,放在桌上,垂眸凝思,說︰「藍小姐有何事需要皇某效勞?」與此同時,侍應生拿著餐食目錄本,繞進屏風內。
「皇先生,點餐了嗎?」侍應生開口的語氣十分恭敬,仿佛皇宇穹不是一般客人。
藍馥陽有所驚覺。「這件事,我不希望傳到長輩耳里。」
聞言,皇宇穹沒反應,只是示意侍應生把餐食目錄本留下。侍應生照做,攤開兩本目錄本,分別放在皇宇穹與藍馥陽眼下,安靜退出屏風外。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皇宇穹翻著目錄本。
藍馥陽輕皺一下額心,低著頭,推推臉上的大墨鏡。她知道這樣很沒有禮貌,但她現在想起了,幾個月前,長輩要他倆見一面的地點,也約在這兒。那次,她沒來——謗本不想來——也就沒留意見面地點,竟會是今日她自己要求的「等待太陽」。
突然覺得,報應這種事其實來得很快。藍馥陽下意識咬咬紅唇,痛苦思忖似地拿出一個信封,推至皇宇穹那方桌面。
又是一封信。皇宇穹挪開目錄本,處理公事般地拆閱信件。「離婚協議書……」他低喃。
「他是個律師,很懂得伸張自身權益,我覺得自己踫上一場搶劫——」
皇宇穹瞬間揚眸,對住藍馥陽盈水的美眸。不知何時,她摘了墨鏡,那張閃亮臉龐,像倒映在落花湖面的正午艷陽,熱情、純真,也驕傲,也柔軟。這才算真正第一次見面吧,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沒拿掉墨鏡不知道,此刻——四周不動的此刻,藍馥陽瞧見皇宇穹眼中黑瞳隱閃神秘藍紫,忽地消失,像種深沉起伏,他也許反感她的所作所為。她真的言行失妥,拿掉墨鏡本身就是個錯誤,她卻還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為什麼要嫁給律師?」皇宇穹定定看著她。
藍馥陽顫了一下,想別開臉,但他凝視著她,她知道自己早已失去回避的資格——打從寄信給他,要求見面開始,她只能選擇回答。「因為他們強調你是年輕有為的律師。」
皇宇穹面無表情,沉吟著,許久,才說︰「所以,是向長輩‘示威’。」
她的長輩與他的長輩是世交,十幾或二十年前私下將他倆配在一起,在家族里,這種事很常見。他早習慣了,時間一到,同對方見個面,訂婚、結婚,某些事遵循長輩的安排,沒什麼不好,但她顯然不是這麼想,在相約見面的當天,差人送口信︰「藍小姐無法與一個搶劫她人生的陌生男子見面。」那日,他在「等待太陽」里,當然沒等到太陽。沒多久,她已經結婚的消息傳入他耳里,算算,這不過是六十天前的事。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藍馥陽低垂臉龐,眼神這邊瞟掠那邊瞟掠,縴指掀動著餐食目錄本。
皇宇穹听她喃語,看她似乎想點餐,卻秀眉微顰,仿佛找不到她想要的菜,但他還是招來侍應生。他點好白蘭地女乃酒熱飲,她尚未拿定主意,三分鐘過去,她幽幽地用一種輕嘆似的嗓音要了rootbeerflo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