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麼搬東西?」雅代走向安朵。
安朵站直身,面對雅代,美顏漾起溫柔微笑。「我要搬回我屋子啊——」聲音跟表情一樣。
雅代蹙額,想起那天與安朵一開始的談話,心里有點不好受。她並沒有要趕走安朵的意思。「你為什麼要住這里?」既然有屋子、既然會搬,當初干麼不住自己的屋子就好?
「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安朵沉定定地說︰「我想認識你,代代,從我們在研究船甲板相遇那一刻起——」停住語氣,隱約,有—弧水光瓖在她眼下。
雅代仍是皺著層,不發一語。
松流遠大掌往雅代肩上放。雅代感到一股力量,轉頭,微仰臉龐,望著松流遠。
「安朵在對你說話,別不吭聲。」松流遠把手自她肩上移開,道︰「她是師長——」
他這話好奇怪,像叫她要听話——听安朵的話。雅代別開臉,只說︰「你要搬就搬,我幫你搬。」
朋友做成,達到目的,當然搬;朋友沒做成,達不成目的,還是搬。這孩子的心,細膩得令人難以捉模。安朵淡淡挑唇,低垂臉龐,去移動行李箱。「房間里,的確還有很多東西要整理……」最需要整理的,是她某部分還混亂的情感。「流遠,可以借一下代代嗎?」她昂首朝向松流遠。
松流遠先看雅代,再回望安朵。「代代已經說要幫你了。你們忙。」他逕自走進廚房。「我準備午餐,等你們忙完吃。」嗓音傳出。
雅代有了動作,往安朵住的房間走。她進去過一次,幾天前的事,卻像幾年前,感覺很模糊。哪些東西屬于安朵?哪些不是?她搞不清楚。怎麼整理呢?
「先坐一下。」安朵關上房門,繞進小吧台里。「喝樹蜜加葡萄醋好嗎?」
雅代微頓,愣愣盯住安朵。「你怎麼知道……」喃喃一句。
安朵神情嫻靜。「知道什麼?」語氣平穩。
雅代眨眸,定了神,走向吧台前,往椅凳上坐。「就喝樹蜜加葡萄醋吧。」她說。
安朵點頭,取了水晶杯、樹蜜和葡萄醋,調和水。細如吸管的玻璃棒當當地在杯中攪動,雅代看得出神,下意識地發出嗓音︰「爸爸也是這樣泡,他說蜜不能接觸金屬制品,會氧化——」
「代代,」安朵開口,拉回雅代的神思。雅代對上她的眼,她才往下說︰「那天……你說你父母都不在了,是嗎?」語氣小心翼翼。
雅代美顏無表情。「你為什麼要問我父母的事?」
安朵被問住,神色局促。「抱歉,我——」
「就是你那天听到的那樣。」雅代直言。她沒想要看安朵失措的神態,這一點也不適合安朵。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安朵給她的印象不是這樣。安朵是一艘海洋研究船的領隊,總指揮,在世界上各個海洋跑,生活充實、自由、自信,並堅定。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雅代又說,自行探手拿過安朵調好的樹蜜飲料,淺啜了一口——和父親調的味道一樣——她眸光沉了沈。「我父母的事,就是你那天听到的那樣——」
「那你對你母親一點印象也沒有是嗎?」安朵急問後,感到懊惱。這是當然的,她當時還是個嬰兒,怎會有印象……
「我從來沒見過我母親。」看著安朵的臉,雅代沒什麼情緒地說︰「我家連一件她的東西都沒有。」母親的事沒人知道,甚至叔叔、嬸嬸、堂哥,都沒見過母親。他們說父親太愛母親,不讓母親受任何干擾,也因為父親太愛母親,所以不想睹物思人、觸景傷情。
「那你如何知道你母親已經死了?」安朵一急,連問︰「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是這樣嗎?男人心已死,也對那孩子宣判她的死刑……
雅代搖著頭。「我父親沒直接說過‘死’字,畢竟我太小了,無法理解‘死’是什麼。」雙手捧起水晶杯,她搖著杯中液體,繼續說︰「我父親只說我母親永遠不會回我身邊,她是天上飛的美麗鳥兒,她很快樂——大人不是都這樣嗎,說‘永遠不會’、‘天上’就是代表‘死’,我有點懂事時,便明白這點——」
「你難過嗎?」安朵忍不住打斷雅代的嗓音,眼眶悄然濕潤。她很快樂、她是天上飛的美麗鳥兒……男人很愛她的,不是恨她。男人沒讓孩子知道她,是不想限制她——這本就是她要的生活,男人完全做到了當初離婚的承諾。她不被打擾,一點精神牽絆也沒有,她自由、快樂……
「我沒有什麼難過。」雅代緊盯著安朵,答道︰「出生就沒和母親相處過,哪會有這種感覺。父親過世時,我才難過……」
「你怎麼知道你沒跟你母親相處過?」安朵語調有些快。「你畢竟在她體內待了九個月——」
「九個月?」雅代視線始終沒有從安朵臉上移開。「為什麼是九個月?安朵老師——」
她是個敏感細膩的孩子,從進門那一刻的「樹蜜加葡萄醋」起,就把這房里任何——人、事、物以及自己——的變化,感受在心底。
安朵別開臉。「喔——瞧我……」力持平靜,輕快地說︰「連懷胎幾個月都搞不清楚了,我果然是沒生過小孩的人……你知道嗎,代代,我很討厭小孩……」她會守著男人的用心……就讓那孩子永遠當母親是只美麗的鳥兒吧。
「嗯。」雅代離開椅凳,站著喝完安朵為她調的樹蜜,把杯子放在吧台面,手貼著杯身,還不願放。「爸爸曾經說過,我是個早產兒,身體虛弱,他用盡鎊種方法調養我,其中就有樹蜜加葡萄醋……」她背過身,往房門走。「安朵老師,我想你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我幫你整理,這屋里所有的東西,應該都是流遠老師的。」她握住門把,白皙柔荑比門把冰冷。「安朵老師,如果我母親也是個討厭小孩的人,我可以永遠不叫她「媽媽’——這是我對她唯一的體貼。」說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安朵渾身發抖,走進衣物間,月兌掉衣服,果著身,站在落地鏡前,看那鏡中流淚的女人。
十七年前,她低頭看自己的肚子,總覺得那道疤,是個憤怒的嘴形,厭惡、痛恨……今天,從鏡子里看自己,她才知道那是個微笑,是喜悅,使她看起來如此完滿——今天,她才是個母親。
她那敏感細膩的孩子——
美麗、成熟、時而倔強卻也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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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也要心照不宣,每個人都需要保留一些私密。
那天中午,雅代與安朵——只有她們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後,安朵就搬回自己的屋子。她住十五樓,很近的,雅代隨時——願意的話——可以上樓找她喝檸檬啤酒。
她們在默默之中更和諧,在默默之中更親密。
日子和諧而親密地推進,平順地過著,這之中,雅代回過雅家一趟,去家族墓園,祭拜父親雅岑。
幾個月後,安朵的研究船出海了。
荊棘海地區進入冬寒之季。一日晚上,和柏多明我在Eyecontact聚完餐,松流遠帶著雅代走出店門,下堤岸,往碼頭,無風,冷到了盡頭。路燈光芒被荊棘海夜霧卷碎,光粒子稀散在蒙蒙慘白中。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不是熱門熟路,還真無法在這片迷霧中暢行。
雅代緊緊握著松流遠的手,就怕一松,會找不到彼此。霧濃天冷,碼頭街道更多人影流竄,時而有陣哈哈大笑揚開,間或粗口謾罵、砸酒瓶的刺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