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流遠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抬眸凝視著雅代。「你是不是不歡迎我?」他問。
雅代愣了一愣。「我哪有……」咕噥著,她欠身離座,蹲跪在地毯上,曲肘攀伏桌面,雙眼眨巴地瞅住他點心盤里的女乃油栗子派。
「剛剛是鞋砸頭,現在是中斷音樂欣賞,這是好久不見的歡迎方式嗎?」松流遠又問。
松流遠的人緣一向很好,幾年前,他第一次來雅家,受到貴賓式的歡迎。那時,他還是博士生,英俊有禮學問好,前途無可限量。管家都說他是有為青年,要將自己二十歲的女兒嫁給他……那時候她才十歲……
到現在,管家依然記得這位「最佳女婿人選」喜愛吃的點心
女乃油栗子派。雅代皺皺眉,柔荑伸長,越過桌面,將手心中的兩顆槲果戳進栗子派的女乃油里。
「我很歡迎你來我家玩啊!」說著,雅代起身,移步至音響前。
松流遠看著多了兩顆槲果的女乃油栗子派,勾弧唇角,低笑︰「這麼歡迎……」
音響又開始運作,不是先前的古典搖賓。雅代選了新片子,是日文歌曲,听來也惆悵、也平和,奇特的絕妙感。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雅代走回長沙發前,落坐,定定盯著松流遠。
「嗯?」松流遠挑眉。清亮、悠揚的女歌手演唱里,女孩的嗓音出奇認真。
「荊棘海」她很想知道這個男人這些年在哪兒、做些什麼、過著什麼樣的日子。「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什麼樣的地方……」松流遠喝了一口茶,回想般地看著雅代。
她期待他答話似的表情,稚氣未月兌,不夠成熟世故,淡淡的少女迷糊,著實可愛。
沉默太長,她忍不住再問︰「冷嗎?那個地方很冷嗎?」冷得刺痛、冷得勾人心魄嗎?
松流遠依舊凝視著她的臉,好一段時間,嗓音才慢慢地傳出︰「大多數日子是的。」
雅代點了點頭,垂眸。「我想去……」她抬起臉龐,下決定地說︰「我想去那個學園念書。」
松流遠有些驚訝,尚未反應。女孩接著說︰「我可以當你的學生吧?」
難以捉模的女孩心思,而且強勢。松流遠搖頭失笑。「為什麼呢?代代」
討厭他長輩似的慈藹語氣,雅代立即搶白。「堂哥要結婚了——」突然轉了個話題。「幾天後,要在庭院辦派對,你知道嗎?」
「我知道。」松流遠回答。難以捉模就是難以捉模,思考跳躍,話題也跳躍,莫名其妙兜到這邊來。
「你呢?」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問句。
「什麼?」松流遠望進女孩黑亮的眼簾。
「你會結婚嗎?」雅代神情凝定,等待似的。
問題太突兀,松流遠語塞一陣,道︰「如果有對象,應該會。」
「那你現在有對象嗎?」十七歲的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松流遠苦笑。「小女孩,你未免問太多。」他端起茶,拒絕繼續這個話題。沒必要和一個十七歲小女生,討論「一輩子」。
雅代額心輕折,側身,單手搭在椅背上緣,視線從大窗看出去。
庭院樹下那輛T2,原本是堂哥的車,車身畫著花花綠綠的圖案那是堂哥臨摹馬松的《大地》畫的。車後來賣給松流遠,松流遠也在車窗上寫了些原文詩
那年她十歲,是個小女孩,愛問很多問題。
她問他,車窗上曲曲扭扭的文字是什麼意思?
他只是笑笑,大掌揉揉她的發,沒告訴她答案。
「你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雅代望著窗外開口。
松流遠放下茶杯。「又有什麼問題?」
雅代回過頭,現在才發現他身上穿著與堂哥雅倬初識時,堂哥友情贈給的反戰T恤他念舊、惜情,多年不變……仍當她是小女孩嗎?
「車窗上的那些詩句……」她聲音很輕,冷冷淡淡地。
松流遠眸光沉定,起身,走到她這邊,也看著窗外。「我的車子開進庭院時,你就是在這個位置監看嗯?」
「車窗上曲曲扭扭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嗓音沉沉穩穩成熟錯覺但她的問句無異于十歲那年。
到底還是個小女孩……松流遠微笑,某些記憶涌現腦海。他收回視線,舉起大掌,就要覆上她頭頂,垂首間,無意看見她微敞領口下,若隱若現的雪白起伏。手一僵,停在半空中。他听見印象中的小女孩嗓音在說︰「你是嗎?」
松流遠猛然回神,快速退離,坐回自己的位子,拿起點心叉,切開多了兩顆槲果的女乃油栗子派,叉起一口,送進嘴里,咀嚼後吞下。這時,才平靜地問︰「你剛剛說什麼?」
雅代轉身坐正,看著他好半晌,重復︰「你是嗎?」雨後柔媚的陽光擦過她臉龐,在她輕顫的翹睫上閃動。
松流遠忽然感覺焦慮。「是什麼?」他又吃了一口派,用點心叉撥走兩顆槲果。
雅代揚起唇角,說︰「粗魯的農夫。」
松流遠愣然。「什、什麼」
雅代站起身,移動步伐,走到客廳門口,回身駐足。「是這樣嗎?流遠老師——」說著,她拉高身上的罩衫。
女人的身體呀!白色的山丘與山丘、白色的大腿與大腿
舒展身體的姿勢宛如地球
我是粗魯的農夫挖掘著你
松流遠臉色一翻,嚴厲地叫道︰「夠了!代代!」
雅代笑了,腳跟一旋,消失在客廳門口。
第二章
「代代不在這兒?!」雅悼以為堂妹應該還懂得一點待客之道,會在他臨時去接听公務電話這段時間,待在客廳陪松流遠聊聊,畢竟他踏進客廳的前一秒鐘——一直到現在——還听見他和松流遠喜愛的古典搖賓被堂妹常听的日文歌曲取代。
「我以為她在……」雅倬皺眉說著,走到長沙發落坐,注視正在動手倒茶的松流遠。「代代這丫頭把禮貌忘得一干二淨——」
「她是有點過分。」松流遠開口接了句。白瓷茶壺滴出最後一滴茶汁——沒了。他喝光一壺上等佛雄伯爵茶,腦袋異常清醒。音響重復播放著同一首日文歌曲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其中一句歌詞,他听得最明白,就好像那女孩赤果的上身一直盤旋在他腦中——
青春大無畏嗎?
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青春大無畏嗎……
所以能不穿,隨便掀衣露體?在任何男人面前不感畏懼?那小女生真可惡啊……一點也沒把成年男人放在眼里!
松流遠揉揉額心,歌曲越唱,他頭越痛,
「那丫頭干了什麼好事?」雅倬問,掃視桌面,焦點定在松流遠點心盤里的兩顆槲果——慢慢眯細眼眸——想也知道是誰的杰作。「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了。」他端過點心盤和茶壺,起身走向客廳門口,喚來管家重上一壺茶和點心。
「抱歉。」雅倬坐回長沙發,攤展雙臂往後靠,道︰「代代那丫頭越大越可恨……」明明小時候很可愛的。
「的確是。」松流遠沉著俊臉,起身,往音響走去,無法切換片子。那小女生把櫃門給鎖上了,讓自己喜愛的歌曲一次一次纏繞男人耳際。「存心與人作對……」
「我快管不動她了。」雅幸略略疲憊地嘆息。「這丫頭越來越有主見,常做些令人心驚膽跳的事。」
「這點——你應該早提醒我。」松流遠放棄回味男人的古典搖賓,站在窗台邊,看著外頭。
「怎麼,」雅倬瞟松流遠一眼。「代代做了嚇你的事?」語氣很不意外。
松流遠沒回答。雅倬很了解自己的堂妹,她做什麼嚇人的事,就不用他多言了。他只說︰「代代想到荊棘海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