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自己在這一間充滿陌生氣味的房室,生下兒子。丈夫沒在她身邊,她覺得又苦又怕,以為自己熬不過……
「夫人?」羅悅站在床邊,看著女人出神的美顏。
賀則雲回過神,視線飄至男人臂彎里繡著龍形圖飾的襁褓,雙手下意識地伸出。
羅悅將嬰孩交給她,那斷斷續續的哭聲竟就停止。「唔——這麼敏感!小少爺果然有祭家人的靈通特色!」
「羅悅——」一陣叫聲有回音般地從起居室蔓延至臥房。「你要倒大楣了——」
卑門掀開的紗簾中走出一名美貌驚天的年輕女子。「你完蛋了,羅悅!」她身上穿著晚歡花圖樣的日式浴衣,打赤腳,剛練過什麼神秘氣功般,縴白透紅的長指一路指來,點在羅悅鼻頭上。
羅悅渾身疙瘩,跳開一大步。「小姐,我可沒惹您——」笑臉依舊沒變。「您別亂說話唷!」小姐是他主子冠禮少爺的麼妹,芳齡十八,天生一張鐵口——說什麼就發生什麼,比算命仙靈驗,他們就怕被這位小姐點到名。
「你干麼這麼緊張!」女子打他一下,膝蓋跪上床緣,另一條長腿站在地上,斜傾如箭步,不擔心扯開的浴衣會使她曝光,探身看著賀則雲懷里的嬰孩。「我听說嫂嫂生了,過來看看……」
羅悅舒了口氣。「那您慢慢看,我先告退了——」
「羅悅!」女子又出聲,嗓音有魔力般揪住他的腳步。「我覺得——我這佷子真的長得好像冠禮哥哥,你看他那微卷的頭發、俊美的小臉……根本是冠禮哥哥的翻版耶——」
「元祠少爺也有張俊美的臉——」羅悅慢條斯理地應和。
女子閉一下美眸。「你剛剛沒听到我說‘那微卷的頭發’嗎?小堂哥可是一頭柔軟服貼的直發——」冷冷的嗓音,听起來很危險。
羅悅挑挑眉,偏著頭,像在開釋一名不講理的妞兒般,仔細的語調充滿耐心。「小姐——小少爺那是胎毛,還看不出直卷,何況還有隔代遺傳的可能。您別亂說話,引起糾紛喔!夫人可是……」
「你完蛋了!」女子打斷他,雙腳站定,轉身,鄭重其辭。「你最好回龍鱗湖去見你親愛的家人一面,好好團聚團聚,因為用不了多久,你將‘發配邊陲’,可能永遠回不了海島!」
「小姐——」羅悅苦笑。「您太久沒消遣了嗎……」
「願你還有好運。」女子面無表情,干干脆脆地送了他一句。
羅悅雙掌一攤。「好吧!」反正這里也沒他的事,他旋身走向拱門,趁早離開,免得小姐又出口什麼倒楣事在他頭上。
「他真的慘了!」女子看著羅悅沒入紗簾的背影,咕噥著。「不知天生的笑臉會不會消失,真想看呵……」低笑結束,吐吐粉舌,翻一下白眼,鬼靈精怪地,走回床邊。
「你要喂女乃嗎?」女子盤腿坐上床,拉拉身上的浴衣,氣定神閑地面向賀則雲。
她這一問,賀則雲真覺得胸部明顯脹疼,孩子在她懷里鑽動著。她撩起衣服,孩子本能地吮住她,愉快地享用出生後的第一餐。
「像個小強盜一樣!」女子看著嬰孩吸女乃吸得鼻頭冒汗,不禁呼道。「會不會疼啊?嫂嫂——」一雙好奇大眼直勾勾瞅住賀則雲。
賀則雲盯著女子,那微卷的俏麗短發、明亮的五官,跟祭冠禮都有幾分相似,只是女子更加縴秀。「你是冠禮的妹妹?」她試問。
女子點點頭。「嗯,我叫祆兒——一半神一半妖的‘祆’。」祭祆兒總是得意地這麼介紹自己。「祭家沒人比我更靈通了,我早就知道嫂嫂一定是冠禮哥哥的‘夫人’,羅悅那個笨蛋竟以為你是小堂哥在外面惹的女人,連曾爺爺也氣壞,離家出走了……」
「這里就是祭家嗎?」賀則雲問。
「這里是祭家海島——」祭祆兒答道。
賀則雲顰蹙眉心,覺得自己似乎被帶到很遠的地方——離丈夫越來越遠了。
祭氏是一支神秘的遠古華族,離群索居,隱遁龍形海島。他們家訓嚴謹,規矩多,偏偏出了一個桀驁不馴、玩世不恭的祭元祠——此人是祭祆兒的堂哥,祭冠禮最小的堂弟,在外樂玩愛情游戲,報的卻是兄長之名,同輩手足里,幾乎人人都為他背過風流債。所以,當賀則雲上祭家飯店,找祭冠禮時,羅悅直覺又是這麼一回事。「忠心」的他為了固守沉穩內斂、行事低調、從無緋聞的主子的名聲,私下將賀則雲帶回海島,請祭氏大家長處理這事。
「羅悅這次太自以為聰明了。」祭祆兒說了句,伸手逗一下嬰孩吸女乃的臉頰。
小嬰孩松開嘴,嚶了一聲。賀則雲換邊抱,孩子隨即又找到自己的需求,滿足地吸吮著。
「呵呵,貪吃的小表,真有趣!」祭祆兒唇角上翹,美眸圓瞠,挑著細細的眉梢。
「對了,嫂嫂,你怎麼沒戴哥哥給的龍形鏈呀?」祭祆兒突然問。
賀則雲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我什麼事都知道喔!」她俏皮地眨眨眼,跳下床,縴指又戳一下嬰孩鼓鼓的女敕頰。小家伙老大不爽地哇哇叫,她呵呵地笑著,翩然轉身。「姑姑就不吵你喝女乃嘍!拜拜——嫂嫂,很高興認識你,歡迎你成為祭家人。」揮揮手,倩影沒入拱門紗簾里。
賀則雲垂首,凝著兒子的小臉,美顏慊慊地低語︰「有個頑皮的姑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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鏤刻著龍紋的電梯由專人操縱直達飯店頂樓,門一敞滑開來,電梯人員攤開一只手,恭請他。
祭冠禮踏出電梯,往長廊底的總統套房走。聲紋辨識後,他進門,直接到最大的一間臥房。房里全是古心古貌的中國式擺設,山水屏風後,一名高大健朗的老人,卷著大袖,正握筆在作畫。老人站著揮毫的動作生龍活虎,氣勢磅礡,儼然是一派大家。
祭冠禮走到書案邊,幾盆綠竹植栽高高低低置放在鑿空的花牆里。「曾祖父這麼好興致。」他開口。老人是他的曾祖父、祭氏的大家長、最高權力者,發須見白,額高飽滿,面容強悍,至今仍掌管祭氏一族大大小小人事物,像個不服老的帝王。
老人蘸蘸硯台上的濃墨,停一下筆,喉嚨發出渾厚有力的嗓音。「怎麼不問我來做什麼?」一雙炯亮的黑眸看向祭冠禮。
「您巡視東南亞礦區,順道在此休憩,不是嗎?」祭冠禮回道。這是他接到的消息。
「听飯店總管說你很少回來——」老人頓住語氣,在宣紙上勾勒一、兩筆,才道︰「這是為什麼?飯店里的人沒好好侍候你?」
「我的妻子不會想跟我住在飯店里。」祭冠禮直接回答。他相信精明的曾祖父,已知道他在台灣的一切了。
「你什麼時候有的妻室?我可不記得我有什麼‘立名’的長曾孫媳。」老人平淡、不以為意地說。
「立名」是祭家獨特的結婚儀式,凡是祭家人的伴侶都得經過這道儀式,才算是真正被長輩接受、認同。
「我跟則雲公證過了。」祭冠禮沉穩地回道。
老人抿直唇,筆尖一揮,穿梭雲霧的龍形顯了出來。「前些日子,元祠‘立名’怎麼不見你回島?沒接到通知嗎?」老人換了細毫,描點著龍鱗,跟曾孫對答的一字一句像是很平常的閑聊。
祭冠禮沉下臉,往明艷的窗邊走,窗外小小的花圃,栽種一株株空中白玫瑰。這祭家飯店的最高層,如深入雲中的神居,俯視整座城市的動靜。祭氏擁有做人的神格特性,只要願意,芸芸眾生逃不過任何掌握,他卻怎麼也找不到妻子的身影。真正的神居應該是她的便利屋,能將她隱藏得那麼好,真正的仙應該是她,能像飛天一樣不遺留任何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