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失防,害他們失足踏進不願正視的禁地,竭力漠視的前塵往事狠狠反撲,更加讓人難以承受。兩人迅速別開臉,不敢看向對方,在這時候,他們都怕看到對方的表情,也怕來不及掩飾的情緒會被對方察覺。
內室的氣氛仿佛在轉瞬間來到寒冬,對上其他伙計們投來的同情眼光,石掌櫃欲哭無淚。少爺休妻都五年了,他怎麼還是改不過來?平常私下不小心喊出舊稱謂也就算了,結果他居然連當著兩人的面大喊這種蠢事都做了
「我店里忙,先走了,碗我會再來收。」須臾,元綺首先開口,抓起竹櫃和竹籃勾回扁擔。
她的動作太急,竹櫃勾歪了、竄出的竹絲刺痛了手,也無暇顧及。她只想逃,那聲稱呼,崩毀了她的自持,她沒辦法再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去面對他。
「若不讓送,以後別再叫元家面我就會曉得了。」一肩挑起扁擔,她語音平板地拋下話,低頭快步離開。
听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黎之旭沒回頭,臉上的神情漠然,讓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內室一片寂靜,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然後視線一起射向石掌櫃,拚命使眼色要他想辦法。都怪他,喊出這里的大忌,不然場面也不會鬧得那麼僵。
石掌櫃面都還沒入口,悶倒是吃了不少,他苦著張臉,還得硬擠出笑。
「……少爺,您不是說今天不進鋪子的嗎?」這群小子也真是的,不會通風報信一下啊?少爺從後門進來,在鋪子前的他哪會知道?
「臨時有事。」黎之旭簡短應道,轉過身來,俊傲的臉龐一如以往揚著從容溫和的笑,讓人如沐春風。「您辛苦了,忙到這麼晚才吃。」
若不是桌上還擺著面碗,證明元老板來過,他們差點要以為方才兩人激辯的場景是他們的錯覺了。
「應該的,應該的。」石掌櫃干笑,朝其他人猛擠眼。少爺不提,他也不知要從何處著手,中途才進來的他,根本不清楚他們剛剛是為了什麼而吵。
「少爺,以後……真的不能再叫元家面了嗎?」看到主子恢復平常的模樣,總算有人鼓起勇氣問。
「咱們黎氏的供膳真的很難吃嗎?」黎之旭不答反問,微微彎揚的唇角緩和了他的尊貴及霸氣,襯上輕松的語調,不像在質問,反而像在和朋友們閑聊談笑。
馬上有人搶著回答︰「怎麼會?料好、味美又任人吃飽,比我家里過節時吃得還好!只是……」那人語音一頓,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只是元家面太好吃了,明明里頭的料也沒多豐富,但那味道就是讓人念念不忘。」
「就是啊,我叫我家那口子學著煮,但不管怎麼煮就是少了一味。」說到那玄妙的美味,大伙兒紛紛加入討論。
黎之旭默默听著,黑眸里染上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她的手藝有多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吃過她做的東西,會忍不住發慌,怕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美味。
「其實說來說去都要怪石掌櫃,」說著說著,有人皺眉嘆氣。「還不都是他叫過一次給大伙兒嘗,害我們像中蠱似的,幾天沒吃就不對勁。要不然,元老板給少爺戴綠帽,我們恨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去光顧她的生意?」
已捧著碗在旁邊偷偷大啖的石掌櫃听到這些話,一口面差點噴出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少爺對伙計們寬厚,不代表他們可以口無遮攔啊!
「吃飽了還不快去做事?想偷懶啊?」石掌櫃怒聲打斷他們的話,站起來趕人,偷偷瞄了主子一眼——沒生氣,還好還好。「快、快、快,吃完的全出去!」
心思不夠細膩的漢子們,不懂掌櫃為何突然發飆,只好囫圇吞面,陸續離開。
知道掌櫃在顧慮什麼,黎之旭自嘲一笑。
其實他們可以不用擔心的,經過時間的洗練,他已學會如何把情感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在听到有人提起往事的不堪時,依然可以維持無動于衷。若不如此,他要怎麼熬到現在?要怎麼做到活在世上,而能不被她給的傷害擊潰?
只有在見到她時,壓抑不住的情感才會爆開,殘酷地逼他面對過往,讓他失了理智。因為,那會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舍棄了他,用背叛舍棄了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感情。
「少爺,我先出去忙了。」見人走得差不多,石掌櫃也準備離開。
「石叔,」黎之旭喊住他。「等會兒你告訴大家,以後若是想吃元家面,就提早一天通知廚房不用開伙,面錢由公帳來出。」
「太好了!」最後一個留下收拾碗筷的人听到,樂得拍手叫好。
石掌櫃愣了下,望著黎之旭,不知該說些什麼。
在黎氏待了近二十年,他等于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身上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包括少爺娶親時的喜悅,以及……妻子紅杏出牆時的痛苦。
當年,得知被下休書的少夫人在船運行鄰近開了間面館,所有的弟兄都氣到只想上門砸店,哪可能花錢買面吃?卻有一天,少爺叫他過去,說廚子臨時請假,沒辦法供膳,要他去元家面叫東西給大伙兒吃。
這一吃,把大伙兒的恨意連同美味的面一起吞掉了大半,後來有人想再叫,附和的人只有小貓兩、三只,還被其他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沒想到,一次、兩次,叫的人越來越多,罵的人越來越少,後來,禁不起美食的誘惑,連他也陣前倒戈。
他一直以為那一次少爺是因為附近沒有什麼賣吃的店家,不得不讓他去元家面買,直到後來有次偶然和廚子聊起,才知道那天少爺是特地放廚子假。
他想不透,對一個因撞破奸情被下休書的妻子,少爺應該恨之入骨才對,為何要這樣暗地幫她?何況,要不是少爺默允的態度,弟兄們對元老板的憎惡不會消退得那麼快。
「石叔,還有什麼問題嗎?」得不到回答,黎之旭看向他。
「沒、沒問題。」石掌櫃只能把疑問放在心里,他不想再害少爺憶起那些不堪的事了。「我出去了。」他轉身走出內室。
「少爺,我也出去了。」留下收拾的人弄好,也要隨後離開。
「誰還沒吃?」黎之旭看到桌上的那碗面,開口問道。
「喔,那是元老板弄錯多送的。」鬧了這麼大的風波,大家早忘了這碗面的存在。「可能晚點看哪個弟兄肚子餓,再吃了它吧。」覺得主子對元家面一定沒興趣,那人不敢客套問他要不要吃,彎身鞠躬,走出內室。
黎之旭看著那碗面,直到腳步聲去得遠了,才上前拿起銅壺,緩緩將里頭的湯汁注進碗里。
原本已經干硬沒了賣相的面被黃澄的湯汁稍微浸泡,再拿起筷子把面和配料拌開,一碗翠綠的雪菜面重現眼前。
聞到熟悉的味道,黑眸染上些許迷離,黎之旭端起碗,先喝了口湯,湯已經沒那麼熱了,但那味道、那香氣,一如他記憶中的美好。
她還記得他最愛吃她做的雪菜面嗎?簡單,卻又有著豐富的好滋味。以往,在他忙到沒有食欲時,她總會下廚做雪菜面,軟硬兼施地哄他吃下。
罷剛,他是否該慶幸石掌櫃的介入,讓他得以不將冷絕的字眼說出?
她不該逼他,她該懂的,他若開口,劃清界線是他唯一能做的。但,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因為只要一說出口,就等于親手斬斷了彼此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