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吸了一口茶。「我見過他了。那天他特地找到這里來見我,他變了好多,越來越沉穩堅毅,越來越有一國之君的樣子。」
「是埃」他一笑,有復雜萬端的心事翻涌。
這幾年,他總是在外開疆拓土,沖鋒殺敵;而天皓在後頭剿清余孽,固守城池。對于他,向天皓雖是同樣的依賴,不過卻與他越來越疏遠。
這一點他知道,甚至是他早就預見的,可是眼睜睜看著它發生時,還是免不了傷感惆悵。
深深凝望著他,韓琉溫甜地漾開笑顏︰「這些年,辛苦你了。」他的用心,他的倦累,她比誰都明了的,她知道,他是不可能跟人哭訴的,所以,只用笑容承納他不能說出口的苦衷。
他的胸懷驀地激蕩,跌人她的溫柔中。
與她相看,他感動得不能言語。最適合償還她的知解,還是他神采飛揚的笑容。因為她,他能再度展翅。
「不算苦的。」他笑著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只是,我得走了。」他能偷的,只有這半盞茶的時光了。
「這樣就得走了嗎?」她不舍地起身,「前面還有很多凶險,不能在這里多待片刻嗎?」
他勾了一抹笑︰「能的話,我想待的,又何止是片刻?」
韓琉仰看著他,突然輕逸了一聲嘆。
三年了,她早晚都在念經,算來念過的經也超過兩千遍了,卻還是什麼都勘不破。與他在一起,就是片刻她竟也想多貪哪。
「也罷。」她斂起嘆息,噙了一記笑,「多保重。」
「我知道。」他展揚笑容,與她道別。
她送他到門口,門一打開,風便刮來,天際只剩一抹紅黯然消魂。不過片刻,景致便與方才他進來時,大不相同了。
這人世變遷,何嘗不是如此。
突然間,他停止了腳步。轉念想到,滄海桑田,人間無常,今天的生離,難保不是明日的死別。
他忽地轉頭︰「你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的,是吧?」他知道是這樣的,可是他偏還要多問。因為他不知道何時會死,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放不下她的。就是想親耳听她點頭說是,這樣若是他走了,才可以了無牽掛。
夜幕低垂,她能見到的,是他湛亮的星眸。「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的。」她彎彎地笑,輕輕他說,「只要不想起你。」
只要對他的思念與擔憂不吞噬她的時候,她就能過得很好。
他先是一愣,直到感受到她的思念時,他才展開笑容︰「我跟你相反,只要想起你的時候,我就是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總要記起她的溫暖,還有她的溫柔,他才能在令人膽寒的殺戮中,令人厭嘔的血腥中存活埃四眸凝睬,他們相視一笑。
亂世之中,牽系他們的,並不是死生相守的濃情痴愛,不是至死不渝的鴛鴦盟約,而是綿細不斷的思念,以及暖暖的祝福。
叫彼此掛心的,不是自己的死生,而是對方是否能過得好。
清幽的花香中,他們只記得彼此的氣息;混亂的塵世里,他們會銘刻對方的笑影。
再度離別之際,他們誰也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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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武九年,向天笑在最艱苦冰寒的冬日渡江,一舉攻下「天鳳皇朝」陪都,京師震動,風向大變。一時之間,天下英雄紛紛響應,「太子幫」氣勢大振,向天笑乘勝追擊,銳不可擋。
滄武十年。京師為向天皓所領之兵佔領,向德斐大勢盡去,畏罪自殺。向天皓為定人心,井未大開殺孽。除罪大惡極者盡誅之外,鷹犬爪牙多是監禁,或是流放。向德斐三族之外,抄沒家產,降為庶人,子孫永不錄用為官。
是年,改為「真命元年」,向天皓登基為帝。有功者,論功行賞,加官晉爵,向天笑特封為「安樂王」,永享富貴安樂。
登基慶典維持半月,向天皓特地將韓琉接回,與他共享尊榮。
慶典之中,大開筵席,席間獻籌交錯,更有如雲美女,身著撩人眼目的霓裳羽衣,妙歌曼舞為眾人助興。
韓琉在旁靜觀,時而將目光對上縱情歡飲的向天笑,時而將目光對上高高在上的向天皓。
今日的向天皓,與往昔大不相同,他意氣風發,得意飛揚,睥睨群雄,的確已是一掌天下的帝王了。
似是察覺她的目光,向天皓轉對上她,一展笑顏,朝她走來。
她盈盈起身行禮︰「參見皇上。」
「不用多禮。」他拉她起來,不像以往讓她在不著痕跡下將手收回。
韓琉微愕,他痴灼的目光,逼得她心頭一跳。
他們一別將近四年,除了一年多前,他曾去找過她之外,就再也沒與她見過面了,這四年,她出落得益發不俗,澄澈的黑眸中更見慧心靈性。
他一直偏愛那雙黑玉似的瞳眸,直勾勾地瞧,他這才發現,經時間淘洗,她的目光不再那樣清冷,多了一份溫潤。
他以前總認為她是朵不可狎慢,難以攀折的幽蓮,如今他卻覺得,他應該已有資格去攀折她了。
向天皓對她一笑︰「朕一直記得你對朕的救命之情,也記得你說過,四年之後,等著朕接你回宮慶賀。這江山有一半是為你打下的,為你那句話打下的。」
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放大,但是已經足以使得所有的人安靜下來,側耳傾听。他的話里,是莫大的愛意與榮寵的。
韓琉緊蹙眉頭,就在這時,向天笑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來,笑道︰「皇上對你的感激……這一點……我是最知道的。」他喝多了酒,酒氣刺鼻,說起話來也含混不清。蹣跚的腳步,忽地一蹌。
向天皓見他失了重心,順手將他攙起,韓琉惜機月兌身,趨步到向天笑另一邊撐扶起他。「王爺喝多了。」韓琉說道。
向天皓目光一轉,向天笑的桌上橫倒著好幾只空的酒壺。
「誰說我喝多了……我還能喝的!」酒氣沖天的向天笑揮動著手。
韓疏接口︰「王爺醉得這樣厲害,還是讓我攙扶王爺去休息吧。」
向大皓看著韓琉,知道她是有心避開他。」不用麻煩韓姑娘了,宮中有眾多的侍女可以照顧皇兄的。」
韓琉貝齒輕咬著嫣紅的唇,又轉了一抹笑︰「這幾年,我一直惦著皇上與王爺,卻是無力為你們分勞,這麼一點小事,就讓韓琉盡點心意吧。」
向天皓沉靜半晌,放開了向天笑,直勾勾地看著韓琉︰「你開口的事情,我都不會拒絕的。」
韓琉讓他看得心慌。許久不見,他的情意竟一如藏釀的酒,益發厚烈了。他雖然仍未逼著她一定要留在他身邊,卻也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宣告他對她的恩寵,要她對他的情,無路可逃。
他這是何苦哪?
「準卿所奏。」向天皓笑起,示意她可以攙著向天笑離開了。他的舉止一如他的身份,不再是個朝不保夕的落難太子,而是權握生死的一朝天子了。
「酒呢?」向天笑嚷著。
韓琉低聲說︰「你該休息了。」攙著向天笑,行禮之後告退。
向天笑該休息了,這件事情就這麼盤在韓琉心頭。歷代以來,都是如此,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勁良弓藏。開國君主身邊,能真正富貴安樂的,多半是庸懦的奴才。韓琉轉念又想,他們兄弟情深,向天皓天性也還溫純,應該不會……應該不會吧。
將向天笑攙進暫時休憩的寢宮,韓琉讓其他下人離開,為他斟了一杯醒酒的茶。向天笑伏在桌上,肩膀抽動著。
「喝杯醒酒茶吧。」韓琉輕拍他的肩頭,他沒有起來,她卻听到低低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