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煞愣了一下,他看著姬紅──這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把她納入眼底。
他一直以為,她是懷恨在心,才故意刁難作弄他的,才知道看輕了她,看錯了她。‘為什麼忘得掉?’深深看著她,他有些迷惑。
當年仇家遭人放火,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娃兒,因為比鄰,因為結親,蘇家莫名遭了池魚之殃。她失了依靠,成了孤兒,她──怎麼能忘?
她輕笑,答案再簡單不過。‘因為記得沒有好處。’
拈一朵笑在他眼底驀放,他才發現,她有叫傾城佳人失色的笑顏,有叫豪壯男兒見拙的豁達。
‘可我不能忘。’連他都沒察覺,在她面前他很自然地便吐露了心事。
當年,他負傷躲在尸體下,才逃過一劫的。腥熱的血淌流過他,那樣的黏稠他至今沒忘。眼里看見的,是紅色,熊熊的大火,嗆人的煙霧,比夜還深。他逃了出來,此後孑然一身,什麼都沒了,甚至連她的蹤影,他都不知道。
他只希望她比他幸運,能逃過這一劫。
‘至此之後,我這一生只有兩件事情非做不可──一件事情是報仇,一件事情是尋你。報了大仇,我才對得起仇家;娶你入門,我才對得起蘇家。’他說得那樣認真,每句話都是不可更移的誓言。
姬紅盼著他,突然同情他了。‘您這一生,可有想過,要做什麼對得起您自己的事嗎?’他對他自己竟是那樣的不好,讓她隱隱地為他酸了。
仇煞愣了一下,這問題,他不曾問過自己,過了半晌,他才能答︰‘我做了應該做的事情,便對得起自己了。’
‘那什麼是應該做的事情呢?’她的語氣竟是覺得有些好笑。
兩道濃眉交鋒了,他不快了。‘大丈夫為所當為,義之所至,舍身亦為。’
她噗哧一笑。‘娶我算是舍身嗎?’拍點了他的額頭,她嬌斥道︰‘呆頭。’她現在才明白這人,呆得可笑,卻也可敬。
仇煞從沒讓人這樣拍過,他說不出感覺,她打了他,他該發怒的,可她倩笑盈盈的模樣,讓他無從生氣。細想,他說的話,似是欠妥。‘失言了。’
他的話向來不多,可分量從來不輕。
他是她見過最坦蕩的男子。十來年不見,她早記不清仇煞的模樣,這些年,她只想躲著他,沒想見了面,對他會生出這樣的好感。
嬌顏挽出了春花,姬紅笑道︰‘也許是失言吧,不過您也算是言中了。娶我,于您而言,或者也算是「舍身」。’
他以為她說的是她身在煙花。‘我不會嫌棄你的。’
‘喲──’姬紅俏抬螓首。‘奴家可是花中之魁,叫將軍獨摘,那可是便宜將軍了。’她旋身,離開他雙手可攬握的地方。
一雙玉手搭在檀木台上,她背過了他。‘師父曾為我把過脈,她說,我體質太弱,將來……不孕。’她原是不想跟他說的,只是他叫她瞧著順眼,她不想對他欺瞞。
不孕?!仇煞面上一變。
姬紅端整好笑容,才肯回過身。‘奴家大膽問將軍,什麼是應該做的事情,絕無半分嘲笑的意思。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往後將軍納妾,傳宗接代是否也是應該做的事情?’
她問得他啞口,他從來沒想過事情會是這樣。
‘娶我是應該,納妾也是應該。’姬紅說得平淡。‘將軍想做應該的事情,可奴家不想將軍做這些事情。’
仇煞移到她身邊。‘我絕不叫你委屈,絕不虧待你。’這是他給的承諾。‘我本就打算若尋不到你,此生不娶。’
這……這也還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姬紅嬌笑。‘這可是我第一遭,見到男人守身的。可是將軍這麼做,不過是因為心頭有愧吧?’她兩指點比在仇煞的胸前。
無法否認,仇煞噤口不語。
姬紅挽勾住他的頸子,嬌媚妍笑。‘縱是仇家當年,拖累得蘇家家破人亡,奴家也不能要將軍娶奴家,叫仇家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仇煞怔愕,因為沒有深思過仇家真要絕後,因為沒有想到她會為他思量到這一層,是感動,也是情義。‘就算仇家無後,也不能讓姑娘飄零。’仇煞即答,並沒有半分猶疑。
他的話里,有疼惜的意思嗎?她忍不住這樣想,神思恍惚了下,半晌,一笑。‘誰說奴家飄零了?奴家身邊的男人,包括將軍,都是奴家不要的呢。奴家不要將軍,是要放將軍一條生路。當年,將軍好不容易才逃過浩劫,難道不當為仇家留後?這念頭,將軍不會沒的。’
姬紅的笑容里,忽然泛出調戲的‘惡意’。‘我想──’她貼著他,挨蹭他的腿。‘將軍應該還能為仇家留後的。’
仇煞陡然刷紅臉,就是他以她未婚夫自許,面上也要一臊。
忽然,他冒了個想法,她是月兌韁野馬,縱是他善騎能戰,也未必馴服得了她。
姬紅推開了他,俏容吟笑不止。
說真的,她沒見過像他這種忠厚重義的男子。
她抿住笑。‘將軍去歇息吧,奴家不逗您了。’善心大發,她就放他一馬嘍。
仇煞怔怔瞧她,今天他是開眼了,見了她這樣的女子。
雖然,他看不清她的多種面貌,厘不清對她復雜的感受,可是他娶她的心志並沒有更變。‘我還是會來提親的。’
‘哎呀!’姬紅眉頭一挑。‘枉費奴家說了這麼多話,將軍還沒弄清楚,您這麼個死心眼,不會有好處的。就拿索羅烈焰的事情來說好了,您一個死心塌地的對他盡心盡力,還不是落得他狠砍一臂。’
仇煞面色愀變。‘他曾救過我,就是要命一條,我也會還的。況且……’
‘我知道,就算他要您的命,您的眉頭也是不會皺的。’之前,她就听說他的鐵硬,現下真的見識了。‘好了,奴家不說他了,倒是有一件奴家得提提──你們離開「鎮南國」,他不會不疑心到小靈兒身上,這線牽一牽,這兩天怕是就找上奴家這兒了,將軍和柳妹子商量商量,奴家再為你們安排棲身的地方。’
‘嗯……’仇煞沉吟,思尋適宜的地方。
姬紅忽地一笑。‘您要離了奴家這兒,也有好處,將軍要一直待在這兒纏著婚事,說不定哪天要是奴家嫌將軍煩了,干脆來個毒殺親夫了。’
仇煞認真地看她。‘如果你願意嫁入仇家,縱遭毒害,仇煞亦無怨言。’
‘喲!’姬紅嗔喊一聲,不知該笑該怒。‘敢情將軍真是抱了必死決心,才來提親的。’
‘不是的。’他只是想表明心跡,怎奈他本就不擅言詞,在她面前更易窘迫。
‘好了。’姬紅逸笑。‘奴家明白將軍的意思。不過依奴家看,奴家與將軍確是八字不合,這婚事定得錯了。過往的種種,奴家都要拋下,將軍也別再掛心。奴家心意堅定,不願誤了仇家傳宗接代,讓兩家一錯再錯。’
‘我不娶你,仇家列祖列宗恐怕不能原諒。’對他而言,這才是錯。
姬紅愣了下,好一會兒才道︰‘死人的心意,奴家是不會明白,奴家也不同將軍吵這一點了,不過奴家也一樣不要將軍為了神主牌位娶了奴家的。’
雖然是她的話比較多,可姬紅已讓仇煞講到頭疼,不想再讓他說了。
她將他往門外推去,嘴上哄道︰‘將軍再好好想想,奴家可等著將軍毀婚的好消息哪!’
門一開,推送他出去,她旋即關上。
仇煞在門外杵了下,他想和她再說什麼,可是他還能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