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確很著名。」冷玦抿嘴悶悶地笑起。
「笑什麼嘛!」程暖晴不滿地噘嘴,腮幫子滑稽地脹鼓。
「咳!咳!」冷玦咳了兩聲以免內傷。「那句話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
「對!對!對!」程暖晴猛點頭。「還是王爺學問好。」
「這句話可不是說黃金屋、千鐘粟和顏如玉是放在書里的。」
程暖晴馬上搶白。「我就說嘛!書里怎麼藏得下這麼多東西。所以人家跟我說書里有住的、有吃的和叫顏如玉的美女時,我就覺得奇怪嘛!」急著表示自己不是沒能力判斷的。
「我想這些都得和書里的神明打交道,才能變出來吧。」她話出驚人地加了一句,神色中還有些志得意滿。
「神明?!」冷玦止不住放肆狂笑。
少見他開懷大笑,程暖晴困窘地直跺腳。「不要笑啦!」冷玦笑聲不歇,她只得翻白眼瞪他。「就算要笑,至少也得告訴人家是怎麼回事嘛!」
「嗯。」冷玦費了番工夫,凝斂笑意,清楚地說著︰「這句話是用來勉勵人讀書,參與朝廷選士,求功名而後得富貴,日後自然有黃金屋、千鐘粟和美女。那顏如玉是指美人容顏似玉溫潤無瑕,不是人名。」眼梢送出抹笑。
「啊!又不是人名了啊……」程暖晴模模腦勺,尷尬地看著冷玦。「對不起喔!我是個不識字的粗丫頭,什麼也不懂,又鬧笑話了。」突然有些靦腆地笑起。「嘿!嘿!顏如玉……真的頂好笑的。」一把將書本放回桌上。
緋色從耳根竄燒,她不安地搓揉空蕩蕩的雙手。「我打小羨慕那些上學堂的。」那種羨慕,是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嘴里咕嘰咕嘰的,好象在念咒。娘說那些會念咒的,都是體面的人,將來可以當大官蓋大厝。有次我還偷偷地躲在學堂旁邊喔!可叫娘抓到,她說我這麼笨,又是個丫頭,怎麼也不可能寫字念書的。」她細細喃念。「對啊!怎麼也不可能。」
那雙手叫她搓得火熱發紅,她驀然扯了個笑。「不怕您笑,我連程暖晴三個字都不會寫呢!只知道是暖和的暖,晴天的晴。」其實她好早就放棄了學習的念頭,若不是方才瞧了那本書,也不會惹出她這無端的妄想。
那笑容鑽到冷玦心底,竟這麼勾出……勾出酸疼。
苞程暖晴相處後,他才知道自己只是戀著她的笑,對她一點也不明白。不識字,她心底藏著缺憾。所以喃念「香九齡」三個字時,她笑容單純幸福。弄錯「顏如玉」時,她笑容酸澀自嘲。
而那回初次見她時,她自得地報出的名字,竟也埋著苦處。
「我教妳。」他步回桌旁,在硯上添水,正動手磨墨時,突然停手低囑。「現在起妳負責磨墨,知道嗎?」文房四寶,那原是他的世界,從來不讓旁人踫的。
程暖晴不明了這一層,只是發愣地瞧著墨條。
「過來啊!」冷玦叫喚著有些轉不過心緒的程暖晴。
「喔!」程暖晴呆呆地走過去,拿起了墨條。那東西她從未踫過,抬起頭她遲疑地凝盼冷玦。「這個……」
頭一次冷玦主動移近她,面無表情地貼著她的背後,執起她溫熱的手在硯上運轉。「磨墨時需用力,可不是一徑使著蠻力。」
溫醇低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蕩,胸口彷佛有人擂擊,程暖晴心頭咚咚咚地鼓跳。她自是不知,冷玦的心跳,和她隔著衣衫,以著同樣節奏擊動。
無措的心跳,牽動她一雙手微微顫抖。
冷玦有力地穩住她。「運勁時,要勻整不偏,輕重相等,疾徐有節,濃淡適中。」那言語在程暖晴耳中听來陌生,又奇異地勾人。程暖晴不是听得很明白,只知道自己的心,就像教墨條給磨過似的,就要化在冷玦的溫言里。
冷玦抽開墨條。「磨墨後不可將墨放在硯上,這樣容易損了硯面。」
「喔!」在他抽手的片刻,神思才蕩回燥熱的體內。
冷玦再度就著程暖晴的手,換上枝毛筆。「放輕松。」他的話語輕軟似風,拂過她緋紅的雙頰,吹起桃花般的春天。
飽滿的墨水,落成三個神采奕奕的字。「程暖晴,這就是妳的名字。」
「我的名字?!」她燦燦笑起。「我的名字呢!」她一直以為字是神奇的符咒,沒想到這咒語叫人破了……是王爺哪!
「王爺,您把您的名字寫在我的名字旁邊好嗎?」她要永遠記得。
「我的名字?」冷玦遲疑下,還是舉起了筆。
「等一下——」程暖晴把手湊上,心又快速地鼓噪,可她還是提起勇氣地要求。「我可不可以和您一起寫,像方才那樣。」
話說完,兩人沉默半晌,程暖晴好怕心髒就這麼從喉頭跳出來。
「嗯。」冷玦反握住她的手,再度帶著她落筆。
「冷玦。」他吟道,像是鄭重地介紹。
「好好听的名字,好好看的字。」程暖晴笑容滿出粉頰。「王爺您字寫得這麼好看,是誰教的?」
冷玦愣了下,悶悶地吐出兩個字︰「我娘。」說完隨即放下筆,將溫度從程暖晴手上抽離。
「王爺。」程暖晴回頭,茫然地望著冷玦。「我說錯什麼話了嗎?」她雖胡涂,可到底是體貼的,冷玦的情緒轉變她是能察覺的。
「沒有。」冷玦坐回位置,俊容恢復平時的淡漠。「這毛筆硯台妳都拿去洗吧!」說起話來,又是那平靜無波,亦無生氣的語調。「記得硯台要用溫水或冷水洗,洗淨後以絲瓜絡擦干,那……」
視線移到「三字經」時,神色突黯,連話也悶住了。
冷玦將手探到書前,卻沒有翻開,指尖停在書前無意識地敲了幾下。
「唉!」一聲嘆息從冷玦齒縫逃逸,叫程暖晴看到傻眼。
一聲嘆息舒緩不了多年的結。「燒了吧。」看多了心煩,他抓起了書,一把拋向地上。
「啊?!」程暖晴嚇了一大跳,神思才轉回,趕緊把地上的書拾起來。「王爺真要燒了這本三什麼的書啊?」
「三字經」。冷玦幫她把書名說出。這是他娘帶他念的第一本書。
程暖晴將書緊緊揣在懷里,巴巴地瞅著冷玦。「那個九歲的黃香做錯什麼事?
王爺要把他燒了。」「香九齡」可是她生平首次從書里讀來的呢。
冷玦眼神叫她問得迷離了。「是啊!黃香做錯什麼事呢?」他喃喃地念。「香九齡,能溫席,孝于親,所當執。」耳際幽晃過他娘銀鈴似聲音,吟念時,他會在旁跟著數拍。
黃香做錯何事?她娘做錯何事?他小時候她是這般疼他,可是……「他沒做錯事,做錯事的是……」是他娘……還是他呢?
冷玦眉峰糾結,抿嘴不語。
程暖晴本來想開口問他,既然沒做錯事,能不能別燒了,可瞧冷玦的模樣,似乎掙扎地難受。她咽了下口水。「王爺,您要不喜歡這三字什麼的書,我一會兒就把它燒了。可您能不能幫我寫下香九齡三個字,給我做個留念。」
冷玦咬唇。「留念。」他「留」下這書,不就是因為心里還「念」著嗎?燒書便能斷念嗎?
程暖晴放下書,拿了另外一張紙,攤在桌上。「可以嗎?王爺?」
「嗯。」冷玦揮筆寫字。
猛然想起什麼事,程暖晴急急地翻開首頁。「王爺,您再幫我多寫這個字好嗎?這字我瞧他面善得很,就不曉得怎麼念?」
「這字是『人』。」冷玦一邊看著,一邊就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