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霽月抿唇,怕忍不住會笑出聲。明明就愛吃得要命,裝什麼裝啊!「我去燒水泡茶。」高山烏龍配上大福,是老爸放棄不了的享受。
「你泡得不好,我來,你在這兒坐著。」姜鈞動作迅速地扔下報紙和老花眼鏡,搶在她前頭沖進廚房。
姜霽月揚笑,眼里滿是感動。她知道,老爸是舍不得剛進家門的她忙。
這就是她的老爸,人人敬畏的將軍,從不把溫柔表現臉上的鐵血漢子,只用另一種方式悄悄地表達對他們的疼愛。
她走到沙發坐下,視線環繞客廳,牆上掛滿照片和徽章,訴說過去風光威武的歲月。印象中的父親是不苟言笑的,只要他在家,他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隨便一個眼神掃來,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一直到念高中,她還不敢正視老爸。
說也奇怪,老爸從不開口罵人,更別說是動手打人,為什麼他們會那麼畏懼呢?而當年的姊姊是從哪里生出來的勇氣,敢去挑戰老爸的權威呢?
憶起那時,姜霽月怔忡出神,心情變得低落。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在台北念大學的姊姊突然回來,還帶回一個讓人震驚不已的消息——她懷孕了。
老爸氣極了,卻不管怎麼問,姊都不肯說出對方是誰,只是毫不畏懼地迎視他的眼,緩聲堅定地說,就算休學,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爸動手打人,她和妹妹全嚇傻了,是媽上前拉住爸的手,才攔住這一擊。爸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兩眼氣得爆紅,但盈滿其中的,是更多無法承受的失望和打擊。他怒將姊姊逐出家門,再也不準她踏進,直到如今。
這件事改變了老爸,自那之後,她察覺得到他似乎想去挽回些什麼,放下嚴父的姿態,試著和她們親近,雖然長年軍旅生活所累積下來的權威,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化去的,但老爸笨拙中又帶著硬ㄍㄧㄥ的努力,都讓她明白,他是將軍,也是深愛家人的父親。
視線因回憶變得迷離,停在一張泛黃的相片上——里頭的她才七歲,和姊姊合力拉著一面國旗,兩個穿著蕾絲蓬裙的小女孩笑得靦眺,而才剛滿周歲的妹妹被站在一旁的母親抱著,拍下這張名副其實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合照。
想起這張照片隱含的幽默,姜霽月不禁彎揚了唇角。
把女兒們的名字取成了姜青天、姜白日、姜滿紅,這等愛國情操,無人能及吧?這特殊的名字,讓她們連到了國中,都還赫赫有名。
「白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姜母從陽台走進,看見她,高興笑道。「我都忘記今天是禮拜六了。」
「媽。」姜霽月回神。「剛回來而已。」
「沒什麼事就別回來啦,多跟朋友出去玩。」姜母直揮手。「只不過是從新竹到台北而已,用不著每個禮拜回來。」
端茶走來的姜鈞剛好听到,氣呼呼的。「這麼近還不回來,成什麼話?要不是白日答應過會常回來,我才不會讓她一個人搬出去住!」
「你要她在這眷村找什麼像樣的工作?當然要去大都市啊!而且女兒大了,不多認識一些朋友,怎麼嫁人?」這幾年的退休生活,兩老斗嘴慣了,一個保守、一個開明,意見一相左,就是唇槍舌劍,增添不少樂趣。
「哪里大?才二十四歲,這麼年輕嫁啥嫁?」不願面對吾家有女已成長的事實,姜鈞坐上專屬的單人沙發,轉頭向姜霽月叮嚀道︰「就算你自己住外面,生活也要檢點些,別讓人以為你隨便、好欺負,知不知道?最晚八點前要回到家……」
她還來不及應聲,姜母已搶先伸張正義。「你自己吃過晚飯出去外頭走一圈都不只八點,你以為還在戒嚴宵禁啊?」
姜鈞老臉脹紅,大聲反駁︰「那不一樣!年輕女孩要守規矩……」
「爸,茶要涼了,快,吃大福。」姜霽月連忙開口調停,拿出食物誘轉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們不會真的吵起來,斗斗嘴也有益身心,但那似雷的吼聲,她耳朵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草莓大福啊?」姜母看到,開心地喊︰「小 也愛吃呢,留兩個給我,我晚點帶過去。」
听到那個名字,姜鈞的表情在轉瞬間刷了下來,又臭又冷。「別在我面前提起他們!」
「自己的外孫,又不是仇人,你擺那副臉干麼?」他的反應,讓姜母也火了。
「那種父不詳的野種,我姜家絕對不承認!」桌子一拍,將軍的氣勢全然散發。
結縭都快三十年了,哪嚇得到枕邊人?姜母霍地站起。「好!不在你面前提,我們母女倆私下去講!」她氣沖沖地,拉了霽月就往廚房走去。
姜霽月擔慮回頭,看到父親的背影透著怒氣,掩飾不了歲月留下的痕跡,已不像過去那般又直又挺,想到爸的自責,還有姊這幾年的辛苦,她咬唇,心有點酸。
那時姊才剛升大二,選擇辦理休學,怕眷村里藏不住秘密,老媽只能讓姊待在台北。生下外甥小 之後,姊姊重返校園,還兼了好幾份家教,繼續把大學念完。
雖然有老媽私下的金錢援助,有空沒空,她和媽也都常背著老爸偷偷跑去台北幫忙照顧小 ,但承受最大壓力的,還是姊姊。一個才剛滿二十歲的大女孩,半工半讀、自力更生,還要背負起一條小生命的責任,這之間的艱苦,誰能體會?
雖然姊沒說,但她知道那人是誰!腦海浮現那抹高大的人影,姜霽月不由得握緊了拳。那時,她在姊的房間里,發現一件男用外套,而那件外套,在姊姊和他合照的相片里出現過,那張照片,被姊姊藏在枕頭底下,足見它的重要性,也證明了他就是姊姊極力保護的人。
她不懂,他何德何能,竟讓姊甘願如此付出,寧可咬牙撐下一切,也不供出他的名字,若是說了,爸或許不會那麼氣的……
「這老頑固!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最擔心的人,嘴巴卻硬得跟什麼似的。」姜母叨念,來回踱步,快氣死了。
「姊姊和小 最近都還好吧?」前幾次回來,姊姊都忙著學校里的活動,沒能見上面。姊姊在大學畢業後,進入一間私立大學的財務處服務,就在新竹近郊,方便照應,經濟狀況也終于穩定下來。
「小 最近剛在換牙,常發燒,我三天兩頭就會過去一趟。」姜母邊說,邊從冰箱拿出地瓜葉,開始揀菜。
「我待會兒跟你一起過去好了。」姜霽月動手幫忙。
「你陪你爸吧!」姜母笑道,想起可愛的外孫,怒氣早已消了大半。「我可不想又听他在那里咆哮。」
猶豫了會兒,姜霽月開口︰「……爸還是不肯原諒姊姊?」
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幾個熟識的親友,他們都守口如瓶,她還覺得慶幸,以為事情沒宣揚開來,老爸應該氣一陣子就會心軟,她卻沒想到,當引以自豪的驕傲在轉瞬間成了失敗,那難以承受的打擊,會把傷痛延續那麼久。
听她這麼問,姜母噗哧一笑,瞥了客廳一眼,壓低聲音道︰「他啊,只是拉不下臉,現在八成躲著偷听,你信不信?」
姜霽月杏目圓瞠。她知道老爸是會言不由衷沒錯,但……偷听?堂堂一個將軍這麼做會不會太小家子氣了一點?
「真的嗎?」她也抑低了聲音,偷偷往客廳的方向看去。
「真的!」姜母掩唇偷笑。「要不是小 說,我還真不敢相信。從小 開始上托兒所,你爸就常偷跑去看他了,我還拿照片讓小 認過人,錯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