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吃,這麼大一顆,我一個人吃不完。」直等到她咬下那片隻果,方靖遠才收手,切了片自己吃著。
此時,鄰床傳來爭執聲——
「老頑固,我不理你了!以後別想我再來看你!」身材矮胖的王太太氣得一扭頭,拿起皮包轉身就走。
留在病床上的王先生成了目光焦點,他尷尬地哼了聲。「每次都這麼說,還不是又跑來……」像在喃喃自語,又像在解釋給別人听,裝模作樣地東模西模,最後干脆閉眼假寐。
方靖遠聞言微笑,慢慢嚼著口中的隻果。
看到他這樣,方瑋遲疑了會兒,輕聲開口︰「爺……你會想女乃女乃嗎?」
「想不想啊……」方靖遠低喃,而後微微一笑。「還好,不太想。因為你女乃女乃她一直陪著我,在這里。」他按撫心口。
短短幾句,卻道盡深藏于心的濃厚情感。望著他,方瑋覺得心情沉重不堪。只是提到女乃女乃,爺那因化療而瘦削憔悴的臉就立刻散發出光采,要她怎麼相信,女乃女乃愛的是別人而不是爺?
她好想問,爺知不知道這件事?好想問,在過去相處的日子里是否曾察覺到任何的蛛絲馬跡?但她好怕她這一問,反而會讓不知情的爺受到打擊。
爸媽在她小時候就過世,她甚至記不得他們的長相,都是爺的關愛讓她忘了自己是個孤兒,就算石宸寰再有錢又如何?從小扶養她長大的是爺,半夜發燒帶她四處求診的是爺,陪她哭過笑過的都是爺,她只想一直姓方,當爺的孫女……
方瑋咬唇,像小時候撒嬌那樣,趴俯在方靖遠的大腿上。
「那我不只在你心里,還會在你身邊一直陪著你。」陪多久她都願意,但她只怕留不住那不斷逝去的生命。爺,請你要一直陪著我,別那麼快離開……
「嗯。」方靖遠輕撫她的頭發,看得出她心情不好。這孩子,從小蚌性就直,藏不住話,但自他罹癌,她大概是不想讓他擔心太多,變得會在他面前壓抑情緒,讓他好心疼。「家里的錢還夠用嗎?」
「夠啊,保險理賠算一算還有賺呢!」把所有不安的情緒抑下,方瑋抬起頭,又是一臉自信盎然的笑靨。「我新公司的薪水又不錯,早跟你說過用不著擔心這些。」
「還好當初你有要我買保險。」方靖遠很慶幸。
「這就是你堅持要我念大學的好處啊,銀保系出身的,怎能不知道保險的重要?」方瑋皺鼻,而後興奮說道︰「爺,記得我提過的那個新同事駱巧因嗎?」
「記得,你不是說她人挺好的?」
「是啊,昨天她還打電話提醒我報到的注意事項耶……」
一老一少,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著,從生活周遭、新聞時事,到八點檔的連續劇,無一不談,連病房外都時時可聞方瑋活力十足的聲音,而方靖遠總是被逗得樂不可支。
說著說著,方瑋察覺到他臉上顯露疲態,她停了口,站起幫他將病床降下。「我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嗯,回去小心。」方靖遠點頭,感到有點寂寞。這是他住院時每天期盼的快樂時光,他還想和孫女再多聊會兒,但虛弱的身體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輕嘆口氣,緩緩閉上眼。
方瑋放輕動作收拾東西,收拾好正要道別,見他已經入睡,原本明亮含笑的大眼一黯,盈滿了擔慮。
如果有錢,她可以買更多更好的藥幫爺增強體力,但她卻連基本醫藥費都快付不出來了……她難過咬唇,幫他將被子拉至下頷處,將床頭的燈熄掉,又看了爺爺一眼,才拿趄保溫鍋走出病房。
「欸,方小姐!」經過護理站時,櫃台的護士叫住她。
糟……方瑋頓步,表情羞窘,還是硬著頭皮走回。「什麼事?」
「方先生的費用還沒結,我知道你有困難,但我也難做事啊!」護士拿出單據攤在她面前。
「不好意思……」方瑋尷尬陪笑,拿起單據,上面的數字一個個壓在心坎上。
雖然剛剛在爺面前說得傲然,但其實健保支付的項目有限,很多昂貴藥品都需自行負擔,加上只保了基本級數的保險理賠根本就不夠,若非如此,她又怎會欠下八十多萬的卡債?
如今,她信用卡的額度已全部用罄,哪有錢付這筆費用呢?
「不好意思沒用啊!」知道今天收不到費用,護士小姐翻眼,把那些單據收回卷宗夾。「大後天是最後期限,如果再沒繳,你可別怪我哦!」
「哦……」方瑋悶悶應道,突然想到。「這件事千萬別告訴我爺爺哦!」
「知道、知道。」護士點頭。方小姐的狀況她略知一二,但她也只能寄予同情,愛莫能助。
「一定哦,別讓他知道!」方瑋又再三叮嚀,這才離開。
踏出醫院,潮濕的空氣迎面而來,她仰首看向輕飄雨絲的黑暗天空,眸中所含的情緒和夜幕一樣深沉。
醫生判斷他只剩下半年的壽命,一旦撒手人寰,直系血親所得的遺產將一輩子吃喝不盡。
言澍說過的話,浮上心頭,方瑋長長地嘆了口氣。
整件事,她還是覺得好不真實,她討厭這種世界在一夕之間全然變色的「驚喜」。
若石宸寰才是她的親爺爺,她該用何種心態去面對他?質問他當初為何棄女乃女乃不顧?還是難過他已所剩無多的生命?
當震驚退去,意會到這件事情的可能性時,她會忍不住為石宸寰的身體擔心。但她不敢多想,仿佛只要一動這樣的念頭,她就像是在背叛爺,和女乃女乃一樣,她甚至不敢相信女乃女乃當初為何要這樣對爺……
方瑋咬唇,強迫自己冷硬下心。相較之下,石宸寰比爺幸福多了,他有權有勢,至少不需被醫藥費逼得焦頭爛額;而爺只有她,她說什麼也不會丟下爺!
八十多萬的負債對他而言,甚至連零頭都稱不上。
她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暫時紓解一下困境?這個念頭才一浮現,方瑋立刻用力搖頭,想把那不該的念頭全數甩落。
她根本不想和石家有關聯,干麼去覬覦人家的錢財?厭惡自己這樣的想法,方瑋快步走出,任由雨絲打在臉上,想冷靜一下心情。
但她已走投無路了,難道要她眼睜睜看著爺陷于病痛的折磨,什麼也不做?腳步越走越快,最後變成了快跑,像背後有猛獸追趕那般落荒而逃,卻怎麼也逃不開那負荷于心的沉重壓力。
跑到機車旁,方瑋粗重喘息,腳上的傷因磨擦到牛仔褲而隱隱作痛,再看到因之前摔倒而更顯破爛的機車,她的心,更加紊亂了。
有沒有什麼可以兩全其美的折衷方式?她該怎麼做……
方瑋懊惱抿唇,粗魯套上雨衣,發動機車離去。
第三章
斜倚門框,言澍抽著煙,微眯的眸底有抹怒火在跳動。
原本只有一邊的牙疼,隨著左側智齒的蠢蠢欲動,讓他的情緒更加不好。
這女人!打電話說有事要跟他談,約晚上九點在她家踫面,結果呢?都九點半了,連個人影都沒見到!用他之前調查到的手機門號撥過去,得到的回應卻是「暫停使用」,害他只能站在門口傻等,浪費時間。
早料到她不可能會放棄這個機會,所以接到她的電話他完全不意外。從昨晚得到消息之後,她一定興奮得無法成眠吧!唇角譏誚揚起,言澍拿出隨身攜帶的煙灰缸,彈了下,瞥了緊閉的大門一眼,有股沖動想把它一腳踹開。
身為律師不該知法犯法,何況為了她?不值得,忍住。他挾著煙抽,此時巷口有輛機車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