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自己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應該為重獲自由而雀躍萬分。
可為什麼心口像被人刨了個巨洞似地難受?
第九章
蘇秀才回來了。
蘇子儀方才進了村口,這消息便沸沸騰騰地傳遍了整個村子。
好奇的村民們全聚攏在她回家必經的路上,等待她的到來。
蘇子儀本人當然也感受到這種詭譎的氣氛了,村民們嗡嗡的低語也一一傳進她耳中——
「嘿,你瞧,那個就是蘇秀才耶!」
「她怎麼還一副男人裝束?」
「好想看看她做女人打扮會是什麼樣子!」
「她怎麼還有臉回來?」
「一定是被穆王爺給掃地出門的吧!」
「好丟臉,要是我寧可死了算了……」
「王大嬸你怎麼講話這麼毒,想當初你不是還千方白計要把你們家閨女嫁給蘇秀才嗎?」
「嚇!呸!呸!別再提這件事,想來就有氣?是我們素月幸運,否則這一輩子的幸福可就完了。」
眾人的議論聲愈來愈大,似乎也不怕她听見了。
蘇子儀苦澀地勾起唇角。看來她的事是眾人皆知了。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是這麼回事吧?
好不容易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中,她走到了家門。
奇怪?家里的大門緊閉。
她敲了敲門,過了半晌,門打開了一條細縫。
「子儀!你回來了?」門後是玉嫂驚訝的臉龐。
「快進來!」玉嫂開了門,迅速拉了蘇子儀進來後又立刻將大門緊閉。
「玉嫂,這是做什麼?」干嘛鬼鬼祟祟地?
「唉,近來家里一天到晚都有些無聊的人來說些無聊的閑話,咱們听都听怕了。
一定是她的緣故。蘇子儀了然。
「爹、娘呢?」
玉嫂面露憂愁。「你娘被老爺毒打一頓,已經被關進柴房里了。」
「什麼!?」她又驚又恐。「那怎麼行,我去跟爹說——」
「不行啊!」玉嫂拉住她。「你現在絕不能出現在老爺面前,老爺正在氣頭上,看見你準會把你打死的。」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不管娘啊!」
「唉,先別沖動,咱們先想想辦法再說,你這麼去也幫不上忙。」
蘇子儀咬著下唇,恨自己的無能,卻又不得不承認玉嫂說的有道理。
玉嫂將她拉進自己房里,對她說明事情的經過。
「當年我們也是逼不得已,才將你當成男孩子養大。那時你娘連生了五個女孩,老爺說要是這胎再生女的,就要休了你娘。」
「這未免太過分了,生不出兒子又怎是娘的錯,她也是莫可奈何啊!」蘇子儀為娘叫屈。
「可這世界就是這麼回事兒,有什麼辦法。」玉嫂只有搖頭。「只是這些年來委屈你了。希望你別太責怪你娘,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倒是我,當年是我出了這個主意——」
「我不會怪娘,也不會怪您。」多年來,她早已深刻體認娘在家里所承受的壓力。這麼回想起來,當年她執意要娶洛仲情時,想必娘也擔心受怕了好一陣子吧?
「這事怎麼好像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她問出困惑她的問題。
「講起來就令人生氣!」玉嫂憤慨道。「都是洛家的人傳出來的,而且還講得很難听,他們也不想想,當初你是為什麼會上王府的,還不是為了要救他們的寶貝女兒!」
原來如此。
在看過洛仲情的本性之後,這一切對蘇子儀而言,也不太令她驚訝了。
「算了,反正遲早瞞不住的——」
她話說了一半,門突然被粗魯地踹開。
蘇子儀的爹一臉猙獰地沖了進來。
「你還回來做什麼!?」他一把捉住她的前襟大吼。
「爹……」蘇子儀從沒見過一向對她寵愛備至的爹如此狂怒的模樣,不禁嚇得無法反應。
「不要叫我爹!」他用力甩了她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上,唇角流出鮮血。「蘇家不承認有你這種恥辱!」
爹的咒罵將蘇子儀喚醒。她不能接受這種指控!于是她昂起頭。
「我不是蘇家的恥辱。生為女子,不是我的錯,沒有人有錯,錯的是你和那些重男輕女的古板觀念!」
「你還敢頂嘴!?」他暴跳如雷。「你知不知道為了你,我受到多少人嘲笑!?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笑我這冤大頭,被老婆騙了十八年,這口氣叫我怎麼咽得下去!」
「難道因為我是女的,以前我所做的一切都要被抹煞掉嗎?我也曾考中秀才,也曾是蘇家的驕傲啊!爹,你以前那麼疼我,為什麼現在說翻臉就翻臉?」太不公平了!
「秀才有個屁用!」他怒吼道。「我寧可你是個白痴,也不要你是個聰明的女兒。只有兒子才能傳宗接代,只有兒子才能繼承我蘇家的血脈!」
他冥頑的腦袋是不可能理解的。蘇子儀冷然注視,決定放棄說服他,可是她還是得為娘請命。
「爹,把娘放出來吧!娘年紀大了,承受不起的。」
「那個賤女人,死了最好!」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爹的話不只讓蘇子儀震驚,更讓她心寒。
結縭三十多載,居然能夠如此狠心。
難道男人都是這樣冷血無情的嗎?若是如此,她慶幸自己不是男人。
「我不求你了。」蘇子儀瞪視父親一眼。「我自個兒去把娘放出來!」說完她轉身要走。
「你——你這孽女,給我回——」他猛地捉住她的手臂。
她正要掙月兌,突然之間,蘇子儀感到往後拉扯的力量消失了,她一回頭——
「啊!老爺!」玉嫂驚叫出聲。
蘇子儀的爹已倒在地上,兩眼翻白,面色血紅——
已然氣絕身亡。
一夕之間遭逢劇變。
發現自己是女人——被逐出王府——回家——父親因自己而活活氣死。
替爹辦完喪事,蘇子儀茫然跪在牌位前。
她很難虛偽地說自己為爹的去世而悲傷。事實上,多年來看盡娘和姊姊們在爹的威權下畏縮、哭泣。也許,他的離去反而是蘇家女子的一種解月兌。
「娘……」她感覺娘走近,仰頭看她。娘身上臉上還留著一塊塊被爹打過後留下的烏青。
陳氏面色蒼白,木然注視著丈夫的牌位。這折磨她一生的男人……
「我哭不出來。」她突然開口,那聲音空蕩蕩的像對女兒講,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哭不出來,看見他死了,我竟然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娘。」蘇子儀站起來,擁抱住母親。
自她的手臂感覺母親瘦弱的小小身子,和微弱的顫抖。耳中傳來娘止不住的哭泣……
「你有什麼打算?」陳氏問女兒子儀。「想嫁人嗎?-」
「不!」蘇子儀想也不想就搖頭。
爹死了一個月,生活再度步上軌道,陳氏的氣色看來也好多了。不,也許從沒這麼好過。長年糾結的眉心舒張開了,整個人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那你要做什麼呢?女孩子家不嫁人……」
「娘,嫁人不一定就幸福啊!」
陳氏無語,女兒說的沒錯。「也好,反正你爹留下的家產,也夠咱們生活無虞。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我想上學堂讀書!」
蘇子儀的答案讓陳氏驚駭莫名。
「上學堂?可是……你是女的,這學堂全是男人……」
「您放心,我想去的學堂在徐州。那兒的夫子很有名,而且又沒人識得我,再說我也作慣男人的打扮了,不會有問題的。我很喜歡讀書,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陳氏心里五味雜陳,不知該為女兒高興,還是難過。高興的是,她能跳月兌一般女子的宿命;難過的是,她終將無法體會生兒育女之樂。
「唉。好吧,你就去吧!」陳氏雖然憂心,卻也決定放手讓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