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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至艙房內,逯惕之的一雙箭眉就緊緊鎖斂著。
原以為迎接他的就算不是預期中的冷語咒罵,也該是曲昕的一雙寒冽目光才是。沒料到,他所預期的想法竟全盤落空,剩下的只有滿房間的黑暗、沉寂,以及一陣撲鼻而來的酸楚氣味。
逯惕之揭開房門上讓艙房外的新鮮氣息拂進,然後,再點燃起燭台上的燈芯,好使燭光照耀開整間艙房。
炯然搖曳的燭火底,逯惕之低頭一望,見到曲昕將自己修長的身材線條蜷縮起,襯著那身白底桃邊的衫裙褶痕,猶宛若一朵躲雨般的花蕊兒。
她雙眸閉合,黛眉彎蹙,卷長的黑睫毛撒曳在淺淺的眼袋頂,挺立的鼻梁同她性格一般倔強,額間和雙頰皆滴淌著濕淋的汗珠,而那微啟的唇畔哪,則展現出了和往常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嬌柔嫵媚,勾動起凝望人的眼楮與心神。
緊接著,出于一種自私的下意識,逯惕之想也不多想就隨即掩上了艙房門。老實說,他確實是不想讓其他男人見識到這般風情繾綣的曲昕。還好是他,最好只是他。
一霎間,風動雲動水動船動,皆不及他胸口前的這一記心動。心一動,必卷起波瀾千萬丈。
"曲姑娘,醒醒了,曲姑娘?"逯惕之柔聲喚道。一見著她的睡容,差點兒恍神得都快忘了原本前來探看的目的了,幸好,這溫柔的喚聲提醒了自己。
"曲姑娘,曲姑娘……"他側坐于軟榻旁,伸手拂了拂擋在她眼簾上的柔細發絲。
"唔……好、好難過,我、我好難過……"曲昕緊鎖著眉頭,昏沉沉地呢喃道,根本不知自己在囈語。
"哪兒不舒服?告訴我,你是哪處難過的?"身在軍旅十余載的逯惕之從不知自個兒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刻。
"我……"曲昕的臉色白如皓瓷,她咬住薄唇狀似忍耐。"頭暈,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好暈,好暈哪……"原來,她是會暈船的,難怪先前才那般別扭得不情願登船。逯惕之望著她昏昏不振的臉色好一會兒,總算是看出了一點端倪來。
突地,又是一陣猛浪翻涌,引起了船身不住晃動搖擺,榻上的曲昕遂也跟著開始微微搖晃。"噯!又來了,又晃了……嘔……我、我、好暈哪!"她急急想抓住任何浮木似的一手抱住了他的大腿。
一時半刻間,還真不習慣面對這素來總冷言相對的曲昕露出的脆弱神情,彷佛,眼前的一切都僅是他自己的幻想罷了、全是杜撰的。
"天啊,誰、誰來救我?誰……嘔……"她縴細的指尖穿過長褂,刺上了他的肌膚頂,的確是會疼也會痛。
這些發生了的事都是真切的。
"別怕,我在這兒,"逯惕之動作俐落的從領口內的頸項上取出一錠石頭,沾沾清水,再置入她的唇齒間。"好了,就不難過了。"沒錯,就是那錠曲昕盜之不得的"醒夜石",他後來將它鑄成環項系戴在胸膛前。那"醒夜石"因為有著能勾人神魂、引人幻覺的能力,所以,自然也就能令她身體中的不適感覺轉換棹。
望著她漸漸舒展開的眉頭,逯惕之頷首抿唇,緊繃的心情也逐漸放松了。
曲昕作夢也想不到吧,那塊她當初想取也取不走的寶物,現在竟又不請自來地送入了她的唇中,卻是在她最恍惚昏沉的當口下。
唉,誰教一切全是冥冥底的天意呀!
第三章
數日後
烈陽紅燦燦地當空迎照,甲板上,一群人三三兩兩的閑嗑著牙。
表面上,大伙兒都看似船過水無痕般,沒人提起過什麼關于"摘桃仙"曲昕暈船的諸多事跡。
之所以不提,絕非是畏懼于她的冷淡疏離,而是因為一連數日以來,眾人早發現了一項關于她更秘密的怪事兒……
"哈哈哈哈……天哪!原、原來連你們也都知道啦!"憑這音量、這嗓門兒,再愚蠢的人也都該知道又是何敝在嘻皮笑臉了。
"喂,小聲點兒吧,若待會兒人家曲姑娘出來透氣兒听到了,可不就讓人家難堪麼?"斯文秀氣的韓味唇邊雖然也抿藏著笑意,但持扇柄的手卻不留情的往那狂笑的莽漢肩頭頂一敲,一絲絲憐惜的意思也無。
"呵呵呵……哈哈哈……有、有啥關系嘛!反正,人家曲姑娘白天根本不踏出艙房一步,呵呵呵,只有等晚上大伙兒都睡了榻以後,才、才會……哈哈哈……才會……哇哈哈哈……咱說不上話,你說你說……"何敝笑岔了氣兒,整個人癱倒在一旁俊愣愣陪著笑的伙夫頭兒身上。
"噯,人人皆有其隱私,你這莽漢怎能如此取笑一個出門在外的嬌美姑娘呢?"瞥一眼身畔那笑到直不起腰桿來的何敝,韓味輕皺起了他那刷得精雕細致的一雙眉,小小聲言道︰"況且,你膽子還挺大的麼,就這麼當著遂將軍的面前笑話起他的貴客來,嘖嘖嘖……夠膽量。"怎奈韓味這番狀似在勸解人的話,那股子酸溜溜的味兒听在粗線條的何敝耳里,反倒更像一劑笑話丸,逼得他笑到是涕淚亂噴了一通。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呀……"素有潔癖的韓味連連避了好幾步,卻還是逃不過何敝的濁水攻勢,他嫌惡地遮捂住口鼻,忍不住尖起了嗓子叫道︰"哎唷喂呀!你這薰死人不償命的缺德鬼、掃把星,臭何敝!……嘿嘿嘿!活該,誰教你要說那好笑的笑話作弄咱,哈哈哈!"何敝站起身,邊扭頭回話,邊歪歪倒倒地步向了那位離他們有段距離,自個兒一人迎在船頭曬太陽的逯惕之那里去。
"咱說咱的將軍大人啊,"他沒分沒寸的直接把手搭放在逯惕之削齊的肩膀上,心中全然沒有長幼尊卑的分野。"甭怪咱這老粗多嘴,您瞧,嗚……"說沒幾句,他就又忍不噴笑了出來。"哈哈哈……瞧瞧曲姑娘那夜游的怪毛病哪,呵呵呵……別、別到時東西沒盜著,反而讓人家交趾王給抓了把柄唷!""……"逯惕之很沉默,雙瞳眯成條縫似的望向了遙遠的一方,眼光中,彷佛消失了盡頭。
他不言,是因為只有他一個人才明了曲昕發生夜游怪事兒的真正原因,而促使那原因直接或間接成立的人,正是他。
為了能替曲昕消解些暈船的不適感,這幾日以來,逯惕之總是悄悄溜進她艙房內,趁著曲昕暈眩嘔吐時,將那錠"醒夜石"置于她的掌中或嘴里,好讓她可安穩入睡。
然,曲昕終究不是石頭的主人,那"醒夜石"所凝聚的靈性是需要長期培養的。就猶如豢養家寵一般的道理,唯有它的主人配戴方能達到心曠神怡的效力,旁的人隨意觸踫便只能產生夢境似的詭異幻覺……
曲昕之所以會在半夜里起身游蕩,就是因為"醒夜石"的靈力積聚體內釋放不得所導致。它釋放的,其實亦就是觸踫者心內最最想發生的幻覺。
"特別是,像曲姑娘那樣在夜里失了魂的直叫嚷著自個兒是勞什子'盜王'的奇事兒,只怕這會兒想壓都壓不住了,"何敝貼掌覆耳,鬼鬼祟祟的模樣。
"現下呀,恐怕連別船的士兵們都听過了咧,呃……呵呵……哈哈哈……""咳咳咳……"船那頭,傳來了韓味警告味頗重的咳嗽聲。
但笑意盎然的何敝哪听得到啊?就盡在逯惕之板著臉的身邊狂笑個不停。
"哇——哈哈哈哈!""何教尉,什麼事情逗得你如此開懷暢笑,也說給我听听好不?"突然,曲昕那飄飄渺渺的音調在他倆的身後散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