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時差調過來了嗎?」休息時,他走過來問。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來,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說。
「今天是頭七,傳說往生者會回來,你一定希望見到爸爸吧!」
「如果能夠回來,爸爸一定先到醫院看媽媽,畢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轉到加護病房,希望他不會走錯地方。」她頓一下又說;「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東西來,非親非戚的,外人看來很不妥……」
「這是我對馮伯父的個人敬意,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倘真是這樣,爸爸和辰陽的私人交情,比他們想象的好……可是從紐瓦克一路相陪奔喪回來,現在又參勞馮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個合伙股東的界線,幾乎像女婿,他難道不避諱嗎?
啊,太疲倦了,旭萱頭脹痛著,無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東自願守在爸爸靈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了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陷入昏睡中。
很靜,一切都很靜,連一絲風也沒有,老屋和樹木如同沒生命的剪影。
模糊隱約中,旭萱發現自己站著,在一片漆黑里,只有遠方透出一個橢圓形光環,朦朧的淡灰像通向某處的路口,爸爸佇立在中間,身穿細藍格子襯衫,雙眼凝視她,有最沉重的不舍,宇宙萬方皆同悲。
他低下頭去,注視席地而睡的旭東,包覆在鋪被中不動的幼子。
他抬起頭來,眸內有最沉重的懇求,弟弟才十五,請替父親多照顧。
她開口想喊爸爸,忽如舞台關燈般,瞬間一切皆消失,比雲霧更飄渺……
天亮後,旭萱詢問宿屋里的每個人,包括旭東在內,並沒有人看見爸爸,更無法具體證實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許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場夢而已。
下午,她去殯儀館看爸爸遺容,算遲來的最後一面。趕回台北的那日,爸爸遺體已移至殯儀館,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與陰地犯沖,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趕來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聖開車來接他們,在殯儀館門口,意外地辰陽和宜芬姨也來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鏡,仍可看出素來用妝完美的臉落得粉漬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好舍不得他走,好舍不得……」宜芬抱著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氣仍在,他們一行五個人隨工作人員進入寒氣十足的冷凍庫,鏘地一聲拉出一格櫃子,白煙一直冒。
他們輪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遺容,氣氛十分凝重。
爸爸雙眼緊緊合閉著,臉部脖子腫硬,顏色紫中帶黑。旭萱突然想,萬一爸爸沒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醫生弄錯了,他一定拼命掙扎想逃出來,天呀,誰能確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們說不能看太久,對大體不好。」弘睿舅舅輕聲說。
旭萱才發現自己霸著長櫃不舍不放,甚至伸手要模爸爸的臉,听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聲,她猛地大哭出來,自機場那天來,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臉輕貼在胸前,任她淚水濕透衣襟,是辰陽。
堡作人員又鏘地將櫃子鎖回,旭萱忽然停止哭泣說;「衣服,爸的衣服,他穿的是細藍格子襯衫——他昨晚有回家看我!」
「昨晚?頭七嗎?」宜芬姨抬頭。
「是的,就穿這件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她把如夢的過程說一次。
「那就是你爸爸了!這件襯衫是新的,送殯儀館前我特別為他挑選的,你以前沒見過……」宜芬又掩面痛哭。「這的確是紹遠哥的脾氣呀,他不會丟下我們一聲不吭就走,一定會千方百計回來……尤其他那麼疼愛你……可是他有超強的毅力,怎麼就沒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麼離開殯儀館的,她想,連親朋好友都如此傷心,媽媽怎麼辦?若媽媽知道,又將會是何種景況?
真不敢想象,就如惜梅姨婆說的「會出人命」,每個人都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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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再過幾天是爸爸的出殯日,家族長輩認為無論如何要告訴媽媽實話;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倫常,萬一重要事沒交代到,更多一重遺憾。
問題是,誰開這個口?
爸爸回秀里處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沒有人去那麼久的。他們只好改稱爸爸心髒出了問題,在另一家醫院做手術,目前還無法出院!比起死亡,這話容易出口多了。
媽媽焦急萬分,心疼他強壯的人忽然倒下來。好幾天,兒女來探視,她就直揮手說;「走!走!你們來干嘛,去照顧爸爸,他需要你們,別管我了!」
旭萱姐弟每日辛苦編造謊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轉好,還要很技巧地一點點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時,不會沖擊過大。
時間不等人,終要面對最難的一關,誰能負「會出人命」的責任呢?
誰都不敢,于是決定大家一起行動,敏月阿姨和兩個舅舅齊集,帶著旭萱姐弟,還有惜梅姨婆,一行人來到醫院,江醫師也親自坐鎮,以防危急狀況發生。
加護病房另開一個時段,打破一次只能進兩個人的規矩,他們七個人穿隔離衣帽同時進入,把敏貞的小室擠得滿滿的。
「怎麼大家都來了?」敏貞不解,但很高興,聲音比平常清楚。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你……氣色不錯。」惜梅有些緊張。
「江醫師照顧得很周到。」敏貞微笑。「你們有去看紹遠嗎?」
「有,呃……二姐夫他……」偉聖接不下去。
「他還好嗎?什麼時候能出院?」敏貞目光巡過每個人。
「啊……很快,很快會出院……」秉聖被迫出聲,還是沒勇氣。
「不能轉到這里來嗎?分開兩個醫院,想見面都不行。」敏貞說。
奇異的沉默,旭萱只得再度撒謊,「那邊的主治醫生說,不能隨便移載。」
「上次不是叫你幫爸爸照相嗎?」敏貞輕皺眉。「好久沒看到他,有幾個星期了吧……不知瘦了多少,你偏一直忘記。」
「對不起。」旭萱低下頭。唉,都沒有人敢說實話嗎?
敏貞轉向惜梅問;「阿姨,紹遠有沒有瘦很多?」
「沒有……紹遠他……敏貞,你自己身體養好最重要,心情放開些,病才會好得快。」惜梅又岔開主題,淚水在眼眶內打轉。
「紹遠已經走了!」敏月先受不了,冒出這句,有崖上縱身一跳的感覺。
四周一片死寂,全場人都靜止不動,敏貞盯著姐姐,一時不明白。
「紹遠因心髒衰竭,急救無效,已在幾天前往生了……你要堅強……」敏月哽咽說不下去了。
敏貞嘴巴張得好大,像要嚎哭,但受喉嚨插管限制,哭聲發不出來,全往體內斷肺裂肝狂壓下去,真正揉碎五髒六腑。儀器板的心跳數字向上沖得飛陝,抽痰器發出尖銳刺耳的嗶嗶聲,緊急紅燈直閃,江醫師奔了過來。
敏貞臉極度扭曲,痛苦充血爆紅,嘴巴用力張合好幾次,胸腔凸起變形,仍是喑啞無聲,嘴型看出是;「江醫師……紹遠死了……我先生死了……」
「我知道,不要太激動。」江醫師極力安撫,加速做急救處理。
馮黃兩家人全被請出小室,惜梅雙手合個顫抖地不斷念阿彌陀佛;旭萱緊牽妹妹弟弟的手,心里祈求爸爸在天之靈要保佑媽媽,他們不能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