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什麼不早幾天回去,這些研究有這麼重要嗎?或者根本就不該出國,如果她一直留在台北,爸爸就不會那麼累,也不會這樣走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太自私不幫忙爸爸,才會害他那麼累……
「旭萱……」辰陽跟過來想擁抱她,給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著說,有些痛只能獨自承擔呀!
他嘆口氣,靜靜站在她身後,原就泛血絲的眼楮現在更赤紅,畢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勞頓和哀傷心情,再健壯的人也有幾分頂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機坪,逐漸西斜的夕陽照著各處熠熠生輝,近處有行李拖車緩緩移動,遠處有飛機依序起降,來來往往,生生死死,時間永不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運轉,你只能把握眼前這一刻,努力不錯失所擁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潰、受創、帶傷的旭萱,她哀痛欲絕的模樣不斷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飛行二十幾小時,一下機又要面對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間他決定了,要補劃個機位和她一起回台北,明天的簽約儀式就交給瑞陽全權負責。
他知道總公司一定會反對兼批罵到臭頭,瑞陽那邊也會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這輩子,他幾乎只為顏家事業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為優先,也真想不到還有什麼更重要,甘心為家族付出而無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終于有一樣放在家族事業的前面,那就是旭萱。
第八章
第五天——
加護病房外有個空曠清冷的大廳,規定的探視時間未到,已陸續有家屬坐著等待,每個人的臉色都如身後的牆壁一樣灰暗。
「你一定要沉住氣,不可以哭出來。」惜梅姨婆和敏月姨再三叮嚀說。
「我怕自己忍不住……」旭萱原就不佳的臉色更憔悴。
這是爸爸離去後的第五天,旭萱回台北的第三天,沒有立刻來看媽媽,是因媽媽尚不知爸爸往生,沒有人敢承擔泄露消息的後果,只能騙說秀里有急事需爸爸回去處理。旭萱不敢出現得太「剛巧」,加上一下飛機就持續發燒,怕傳染給媽媽,延遲到接近原歸期才來。
「上次旭東哭出來,我騙媽媽他重感冒,媽媽還是懷疑很久。」一旁的旭晶說,本來圓潤的臉龐尖瘦下去,牙總是緊咬著,一夜之間長大很多,超乎她十七歲年齡的冷靜沉穩。
是旭東回家先發現倒在書房躺椅旁的爸爸,立刻跑去找隔壁的紀仁姨公。
往生的第一夜,旭晶帶著旭東睡在爸爸漸冷的遺體旁到天亮,偎著如兩個哀哀不舍的小雛鳥……旭萱听了更淚流不止,責怪自己為逃避感情事遠定國外,成了失職的女兒和大姐,心中滿足無言的愧欠。
加護病房門開了,每床一次只能進兩個人,先是旭萱和敏月。
她們穿上隔離衣,走向左邊中間的小室,室內安著各式復雜的儀器,床上的敏貞似乎更形瘦小,身上的管線也更多,听到腳步聲,凹陷的眸眼微微張開,看到了旭萱。
她高興極了,咧嘴想笑卻十分艱難,仔細一看,喉嚨開了一個大洞,插著粗管子,做了氣切手術,表示肺部更嚴重惡化。
看到媽媽這樣,旭萱差點爆哭出來,敏月輕扯她手臂一下。
「你天天念女兒,女兒回來,可開心了吧!」敏月裝出笑臉對妹妹說。
敏貞點點頭,嘴又動兩下,旭萱耳朵湊上前去。
「有沒有……見到爸爸?」
「……有……」旭萱拼命忍住淚水,才勉強擠出這個字。
「怎麼沒來看我?他以前天天來,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來……他說,很對不起……」旭萱咽不成聲。
「打開……看外面。」敏貞手微微抬起指著密合的窗簾。
旭萱走過去想開窗簾。
「現在是晚上,不能開。」護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點大亮白天呀!
「在這兒,若分白天黑夜,會覺得時間很漫長,尤其你媽媽意識清醒,讓她以為都是夜晚,日子會比較好過些。」護士小姐低聲解釋。
听起來更覺心酸。旭萱握住媽媽瘦如枯柴、布滿針孔的手說;「媽,我再也不去美國了,我會留在台北,每天來陪你,直到你好起來。」
「自由……你們自由去。」敏貞看著女兒,微微搖頭。
旭萱無法回答這一句,怕一開口情緒崩潰,就再也瞞下住。
還剩一點時間,必須換惜梅和旭晶進來,旭萱萬般不舍,即使下午六點又可以來探視,仍覺得將無助的媽媽遺棄,尤其爸爸已經不在。
「阿姨,媽媽應該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吧?每天只準親屬探訪兩小時,她一個人在里面好孤單,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廳說。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雖有請個看護,但大部分還是你爸爸親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著,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說;「你爸爸出事後,江醫師怕我們兩頭忙不過來,特別簽字讓你媽媽進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等我們忙完了再遷出來。」
「媽愛干淨又重隱私,一直不習慣看護,我會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習慣也要習慣,不要看護,家人就累了,前兩天旭晶也說要休學照顧媽媽,她才十七歲還未成年呢!」敏月嘆說;「你媽媽那脾氣,從小就這樣,你爸爸明知道還一直順寵她,多少年來都一樣,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還要賠上女兒的青春嗎?」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說下去。
敏月臉轉向一邊,拿起手帕頻頻拭淚。憶起她、敏貞、紹遠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歲月,今天竟是這結局,不知該怎麼說……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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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
黃昏時突然狂風大作,天地瞬間變黑,豆大的雨在屋頂疾速亂打有如萬馬行軍。旭萱睡在眠床上,雙眸倏地睜開,姿勢向內側躺著,全身僵硬不能動彈,因太過疲困,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內幽冷恍若海底,樹影在窗上搖曳似巨大水草,然後,有人在她背後輕輕走動,又坐在床沿,挨靠著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視一個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頭,看看是誰,但怎麼努力都動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飯了。」旭晶的聲音響起。
她手腳忽然一松,能輕易翻身坐起,楞楞問;「你剛才坐在我背後嗎?」
「沒有呀!」
「剛才屋內好像有人,你沒看到什麼人嗎?」
「沒有。」旭晶搖頭說;「這場雨來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夢了。」
做夢是合理解釋,但背上的感覺如此真切,旭萱第一個想到爸爸,是爸爸回來看她了……然而此時仍是白晝,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現?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雲蔽日,天地也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間時,風雨也停止,四周又恢復明亮。
晚餐之後是頭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隨著念經師父指示,一身縞素在靈堂前行儀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淚水落濕膝前。
族中親人們進出幫忙,不時听到嘆息和抽噎聲。
旭萱偶然回頭,看見辰陽坐在不遠的椅子上,不知已來多久。
這些天來,他指派人按時送三餐和點心,在馮家走動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灣,兩人連袂出關時,種種分合流言又傳布開來。親友們慢慢習慣他的存在,也就見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