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去一年來,李蕾最常踫見的情況是--
「這兒有沒有叫『天使之家』的地方?」她問。
「『天使之家』?沒听過,哪個小鎮的?」他們反問。
「不記得了,只曉得要跨過這條獨木舟河。」她說。
「密斯,這里的每個鎮都要跨過獨木舟河,沒有地名,幫不了忙呀!」
「『天使之家』?應該在天堂吧?」有人開玩笑說。
不在天堂,不在人間,或許和地獄有關,算是它們三者夾空而生的縫隙,向來與世隔絕,僅有極少數人知道,不許對外公開,外面的人也不願涉入。
這是她一次次失望後的感覺。
會不會很累很苦又很絕望,然後就放棄了呢?
若是以前的李蕾一定輕易就放棄;但歷經那段慘烈的身心創痛後,她從十歲以來一直架設的美麗舞台頓時坍塌,回頭看陰慘慘的,身邊親愛的家人和御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對一個什麼都不剩的人,又有什麼可放棄的?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李家人,因為她不可能順家人的意願去嫁給另一個世家子弟,過著自欺欺人的傀儡生活--她無法像愛御浩般再去愛另一個男人,沒有愛的婚姻,多令人作嘔;在社交場合上,她也許還有機會再見到御浩,若面對他手挽著另一個女人,她寧可一頭撞死。
因此,她只有遠遠離開。
對于找孩子,她並沒有太大的信心,但她必需有個前進的目標,而小舟之被棄如同她被棄一樣,母子同病相憐,所以她在獨木舟河上來回尋覓,一次次失敗卻不氣餒,因為她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並下堅強的她會徹底崩潰。
能完成這樣艱困的旅程,大半是芬妮的幫忙。
芬妮是「天使之家」與她同房的女孩,常在雪夜里哭訴著想家。
照理說,在那種地方大家最脆弱無助時會友善扶持,但只要離開了為抹除丑聞就彼此不再認識,尤其她們大都來自有名望的家庭。
也許李蕾是黑眼黑發的外國人,故事是屬于異國的,使芬妮違反規定,私自留下了聯絡的方式。
芬妮雖也記掛孩子,但並沒有尋找他的念頭。她很實際說︰
「我才二十歲還年輕,怎能為一時的錯誤而毀掉美好的人生呢?況且我父親說了,我帶著嬰兒他絕對不會讓我回家,我就只有流落街頭。想想看,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帶著沒有父親的孩子,最後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但這孩子是妳十月懷胎的骨血,難道妳舍得嗎?」李蕾覺得她太冷酷。
「那骨血也是一時不小心制造出來的,我並不愛孩子的父親,也不打算嫁給他,花了十個月才擺月兌還不夠嗎?還要再花幾十年來付出代價嗎?」
「但是……我很愛孩子的父親,本來一心一意要嫁給他的,卻被迫分開不能再見面了……」李蕾哭出聲來。
「也許這就是妳和我不同的地方吧,有沒有愛真的差很多,」芬妮嘆息說︰「不過至少知道孩子由好人家收養也就安心了,這是『天使之家』保證的。」
「我們也是好人家,我們也能養呀……」李蕾就是釋懷不了。
多年後她才領悟出,東方人很重視家族和血緣關系,孩子怎麼都希望自己養自己的;而西方人比較個人主義,自己養不好孩子交給別人養很天經地義,因此比較能接受領養和被領養的事實。
不管如何,芬妮還是幫她了。她們小心策畫離家的過程,如何避免被家人追查到、如何改名換姓找工作……李蕾以前愛讀福爾摩斯發揮了一點效果,而名法官女兒的芬妮更為她解決了不少問題。
唯一幫不上忙的,是芬妮對「天使之家」的確切地點也一無所知。
若一年年找下去都沒有結果呢?
不知道呀,聖少目前在獨木舟河來回走著,總比回到坍塌陰慘空無一人的舞台好,小舟已成了她遺失的自我,只能這樣一直找一直找了。
李蕾是拉開窗簾時看到廖文煌的,他的車停在葉子逐漸變黃的大樹下,他人站在陰影里。
說來也很巧,女圭女圭看湖離密西根州的安娜堡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李蕾在此地一年完全沒往那方向想。
直到今年七月,廖文煌和女朋友小妙,隨同小妙哥哥一家人出游,因有孩子的關系順道到李蕾工作的兒童博物館來玩。
李蕾會選擇兒童博物館,除了環境單純外,還想著哪天也許小舟會來。
她一直認定小舟是被這附近區域的人領養,不會太遠的--算算他也兩歲會走路的年紀了,她因此特別注意亞裔小男孩。
廖文煌發現她時,雙瞳睜大,臉上全是無法置信的表情,他听過御浩和李蕾分手的事,但此地乍然看到她,比一個外星人降落眼前還令人吃驚。
「妳怎麼會在這里?」他抓緊機會問。
「我在這里工作,有什麼不對嗎?」她本能地又回到三小姐的冷傲。
但經歷這麼多,李蕾還是變了。
在決定離開李家的庇護後,面對凡是自己來的世界,她學會了沒有特權而必需謙忍,對廖文煌又轉為友善,「連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沒有了」的任性驕縱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廖文煌猜到李蕾來此小地方當個小人物,是瞞著所有人的。
雖然她沒告訴他理由或要求他替她隱瞞,他也不會無聊到去昭告天下,甚至還很喜歡目前這種情況,終于他們之間再沒有阻隔,李家和御浩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我听說妳和御浩分手的事了。」他有一次試著提。
她沒有回應這句話,只問︰「這些年你見過他嗎?」
「見過,今年六月他要回台灣時,我還去柏克萊托他帶一筆錢給我母親。」
「柏克萊?他一直在柏克萊嗎?」她緊咬住牙問,怕自己發抖。
「是的,他在那兒念完博士學位,也立刻能回台灣了,有背景靠山還是不錯的,萬年不變的道理,」他還是忍不住憤世嫉俗一下。
是呀,御浩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路,而她似乎愈走愈遠,回不去了--
為怕情緒失控及崩潰,李蕾避免談到御浩的事,廖文煌也識趣不提,倒是從此一有空就開一個半小時的車來看她,情況又有點復雜起來了。
像早上打電話說要來看她,明白拒絕了他還是巴巴出現,李蕾嘆口氣,打開窗戶從三樓對著陰影里的人喊︰
「上來吧!」
李蕾的公寓是一房一廳一廚的袖珍小間,但廖文煌怎麼看都是美麗雅致,尤其是那些畫作,是她閑暇時畫的獨木舟河風景,才知道她是真有才華的。
她看來不太開心,但他今天非來不可,因為昨夜接到御浩的電話,說這早期會飛來安娜堡,除了送他母親托帶的東西外,還要尋找失蹤的小蕾。
「你能不能先幫我收集一些獨木舟河的資料?」御浩問。
「你……不是和小蕾分手了嗎?」廖文煌心慌說。
「我們沒有分手,是我不小心放了手,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御浩回答。
就近在咫尺呀……若御浩找到小蕾,他才剛築起的美好世界還沒擁有就將崩解……他幾乎一夜未眠,除了不讓這兩個人見面外,還必需迅速采取行動來鞏固安全。
「不是叫你別來嗎?我正打算出門呢!」她不想留客太久的樣子。
「我和小妙吵架了。」這是他在車上想好的台詞。「她說從沒見過我對哪個女孩像對妳這麼好,懷疑我喜歡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