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喲!李蕾手指又被針刺著,那套著小繡架的半成品手絹掉到地上。御浩說他真心喜歡她嗎?
「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妳。」這次他臉上沒有戲謔,很嚴肅。「憑真心說,如果不是我王家有名利地位、妳父母認定我優秀有前途,妳會和我在一起嗎?」
李蕾愣了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長久以來,王家御浩、優秀有前途、她崇拜喜歡他,這三件事如同一體,從未被分割過,她想象不出少一樣會是什麼情況。
「我有時會想到袁克宏在妳二姊婚禮上說的『李氏婚姻守則』,還有哪天我無名無利一文不值了,三小姐將棄我如敝屣……」
「不!不會的,你是御浩,永遠都是最好的,我想象不出自己不喜歡你的樣子,根本不可能,不喜歡御浩就不是我了!」她情急之下語無倫次說。
但御浩听懂了,這就夠了。
「所以我們沒有人虛情假意,都是真心真意的,以後不要再管別人說什麼,好嗎?」他輕輕擁住她說︰「像我們這種家庭,要應付的流言不知有多少,其中有人雲亦雲的,有惡意中傷的,若要一一計較,最後困擾的仍是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一笑置之。」
「我那些流言是從廖文煌那兒听來的,而且他還假借喝咖啡之名引我到旅館前,才惹出這一連串事,他又是存什麼心呢?」
「我還沒機會和他談這些事。」御浩說︰「不過廖文煌這人向來思想偏激,最痛恨權勢的相互勾結,包括家族聯姻在內。他認為最好是有錢公子娶貧家女、千金小姐嫁窮小子,社會才能激蕩成一種平衡和諧的美好。」
「太異想天開了吧?我姊姊說那都是拿來騙人的三流電影腳本,他也相信呀?」李蕾說︰「我覺得他不是個好朋友,你以後少和他在一起,」
御浩笑笑不語,見她輕吮手指的傷,拉過來替她揉著說︰
「妳沒事不去舞會當社交女王,躲在家里繡這些東西做什麼?」
「有個服裝社阿婆被丈夫拋棄,就每天不停刺繡,我覺得很能安靜心情,所以煩的時候就買一些來玩。」李蕾說︰「有意思的是,阿婆的兒子去年由上海出來了,把她接去奉養,繡著繡著也能得到幸福呢!」
「妳不用繡也是幸福的……」他雙手一帶,她倒向他懷里,身上痱子粉的清香撲了他滿鼻,散了束帶的卷發柔柔垂覆下來。
空氣愈來愈熱,他唇輕輕觸踫她的……嗯,這樣就講和了嗎?他徽?的下巴摩擦著她柔女敕的粉頰,又痛又甜的感覺中他極溫柔地吻她。
「妳說,這叫虛情假意、為家族利益嗎?」他低笑問。
「我們之間有真正的愛情嘍?」她也笑了,環著他的脖子。
「我們當然是有愛情的。」他輕撫她的頭發說︰「這幾年來,我們一直是對方唯一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從沒有別人,就足以封住那些人的口,流言也不攻自破了,不是嗎?」
「我以後一定尊重你的原則,以你的方法行事,有事不找爸媽姊姊,就找你商量,絕不假公濟私、要是非分明等等啦……」她太滿足了,主動乖巧說。
「謝謝三小姐的支持!」他行個瀟灑的軍禮說。
「你發現了沒,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耶,而且一吵架就差點分手。」她眼眸發亮又暗去。「吵架又傷神又難受,我還是喜歡從前平靜無波的樣子。」
「早就告訴過妳啦,沒事不要亂吵架,佑鈞他們並不是好例子。」他笑說。
他們約好了以後不再吵架,御浩在細節上盡量容讓她,李蕾在原則上努力順從他。也因為如此,一旦真吵起來,必是非常嚴重的大事。
李蕾在多年後才听到「人工培養的婚姻」這個詞,當回首再看十八、十九歲的自己,感覺是另一個天真女子,懵懂無知地走過一段愛情。
那樣危顫顫的。
第五章
「Rainandtearsarethesame,butinthesunyougottoplaythegame……」這首〈雨和淚〉一直在耳邊回蕩。
「天使之家」孤立在一座隱密的森林中。
森林外,是大片的玉米田和小麥田,無止境連到天邊,看不見任何出口。
太陽,星星、月亮彷佛畫上去的,她們像被隔離在透明夢里的一群人。
日子算是平靜的,每天輪著煮飯、洗衣、清掃,以前從來不踫的家事全都學會了;閑暇時,大家一起裁布縫衣服、摘果釀果醬、手挽手散步、讀聖經禱告,彼此相親相愛著。
然而,一旦觸動玉米田和小麥田外的那個世界,就會有感染式的哀哭狂泣,那一發不可收拾的崩潰……
她們驚恐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已不復原來的形貌,再也沒有人認得她們了!
狂浪般的一九七一年,雨和淚都一樣,但在陽光中你得玩這個游戲--
李蕾這次幾乎是把電話摔掉的。
「還是不通嗎?」美國室友丹妮絲浴罷出來,拭著仍濕的頭發說︰「會不會你男朋友那兒線路壞掉了?」
「多半是集會吧,他現在正計畫另一場示威活動,忙著四處聯絡人,早忘了還有一個也需要他關心的女朋友。」李蕾無奈說。
「又要去紐約了嗎?」
「不,听說這回是華盛頓。」
「哇,示威到首府去耶,真刺激,我一向以為你們中國人很保守不輕易表達意見哩!」丹妮絲一邊說一邊打開吹風機,轟轟的聲音讓兩人暫時停止談話。
這是麻州一所私立女子學院,學生們大都來自富裕家庭,比如丹妮絲,即出身東北部有名的政治世家,有不少參眾議員級的親人。
學校宿舍古雅而舒適,以四人為一套間,有各自的臥房,圍繞著共用的浴室和客廳,交誼和隱私兼俱。
李蕾在這兒已經住了三年,現在是第四年繼續升碩士班。
若有選擇的權利,她一點都不想深造,最盼望是成為王太太,搬到波士頓和御浩住一起,天天耳鬢廝磨,日夜相隨。
去年暑假回台北省親時,兩家長輩曾聚首討論,御浩的意思是他正開始進入論文撰寫階段,暫時無法分心,結婚至少還要兩年等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趁此期間李蕾還可讀個碩士。
他的口才極佳,情理並茂地一下就說服雙方家長。
「那先訂婚好了,畢竟都交往六年了。」李夫人多替女兒操心些。
「何必多此一舉呢?以後解除婚約還得告眾親友,真麻煩!」也在宴客桌上的培雯突然插嘴說。
大家差點忘了,培雯一年多前才在芝加哥和佑鈞宣告分手,此時即使有不當言辭,眾人也不忍苛責。
在有點尷尬的氣氛下,訂婚之事便不再提起。
培雯和佑鈞分手的消息,對李蕾沖擊頗大,他們雖沒有愛到驚天動地,卻也是熱熱鬧鬧的一對歡喜冤家,那麼多年的感情怎能說散就散呢?
「覺悟了呀!他對我不死心塌地,我對他也難全心全意,這一直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愈想挖出他的真心,就愈一肚子消不掉的氣,我不想為顧全面子再勉強維持下去了。」培雯私底下和她聊。
李蕾腦海浮現小扮那位藕斷絲連的才女孫琦玉,還有差點造成丑聞的兵役期女友,也只能保持沉默。
「我和佑鈞交往,追根結柢仍是長輩的安排,並非那種茫茫人海中屬于自己選擇的一見鐘情,再怎麼努力也彷佛少了什麼似的安不下心來,就如根扎不深的花朵,枯死是遲早的事。」培雯繼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