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過呀!」晴鈴回答。
「甘地面對英國強大的霸權,不用革命流血的方式,而主張不退縮、不反抗、不逃避、不恐懼的精神,他稱為理性非暴力的不合作運動。」他說︰「我在獄中,就常以甘地精神勉勵自己,來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
「你的意思是……把我家族當成英國霸權,我們不反抗,也不合作?」她弄清楚雨洋在說什麼後,忍不住破泣為笑,而且笑了好久。
以後每想起這一段,就不由得開心起來。呵呵,這就是雨洋,表面軍人,學的是機械,骨子里卻是詩人,連談個戀愛也要扯上甘地先生!
而這兩天和大哥對談,發現雨洋說得沒錯;能體諒家人的心情,真的就不會隨之起舞地忿怒沖動,反而更能條理明晰地堅守自己的立場。
看到大哥硬直的背影,有幾分難過,他也有許多苦衷呢!
她很慶幸听了雨洋的話,沒有和大哥反目成仇,此刻還能一起回家。
到半山腰,天氣並不是很好,有些窪凹地還下著毛毛細雨,溪河迷迷蒙蒙的,就如同他們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時,嵐霧漫了進來,大片竹林後隱隱可見依階迤邐的山村,有雞犬相聞的寧靜淡美。晴鈴向往地說︰
「我們跳車好不好?從此遁入山中,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我們,我們也不傷害別人,只想朝夕相守過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種菜、挑肥,冬天寒風刺骨,夏天蟲蛇遍布;四周沒有人煙,只有風聲樹影,寂寞得會產生幻覺……」雨洋說。
「我吃得了苦的!」晴鈴急急說。
「我知道妳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妳過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說。
「我了解呀,你是要我擁有原來的生活,再加上與你美好的未來。」她眉頭微皺說︰「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態度了,我爸媽可是比他還難應付好幾倍呢!想到他們給你苦頭吃和逼我嫁汪啟棠的畫面,我還是會害怕……」
「我們不都談過了嗎?妳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妳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逼迫妳的。」與她五指交握的手,張開又緊壓。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嗎?」她嘆息說︰「唉,我怎麼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車窗外風景不斷變化,愈近新竹,晴鈴的心愈慌亂,他何嘗不是呢?
對他,這也是一場大賭注,若他估計錯誤,不就失去晴鈴了?
他其實更害怕呀!
牢獄生活留下許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創傷︰比如,表達能力的枯涸--寫不出詩來、說不出話來、釋不出感情。這一年多來,也只有晴鈴能稍稍觸及他內心那荒蕪已久的靈泉,他應該為她試著開放更多,讓她更安心。
第三站停了又走,旅客上上下下,離別相聚皆有期。
「晴鈴,妳若坐牢,我也坐牢。」雨洋在她耳旁說︰「無論發生什麼狀況,我們心意永遠不變;無論多久,彼此都會等待。」
她默默咀嚼這些話,進入他曲曲折折的思緒。
雨洋繼續說︰
「原以為自己會像游魂般,生死醒夢不分,在島上東飄西蕩到死……直到內巷初遇,妳一聲『先生』喊住了我,我內心似有什麼復活了;多喊一次,就復活得愈多,虛無感一點一滴被填滿……認識妳,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他手指在她掌中輕輕劃著,又說︰「美好的感情,不該帶來缺憾,而是要彌補人間缺憾的。」
如坐臥在他心底的一顆珍珠,被溫柔呵護著,她懂了,並緩緩點頭,細聲說︰
「雨洋,你的心里確確實實還住著一個詩人呢!」
第五站到了,地勢漸趨平緩,房舍也增多,咸柏走向小販買四個便當,勸每個人填飽肚子。可不是呢!再怎麼天大的事,人也需吃喝拉睡。
有了這幾段發自肺腑的話,比情人誓言還貼慰的,晴鈴情緒穩定不少,心平靜下來,才發現手里他不停劃的是「我愛妳」三個字。
她眼眸盈盈,呵,雨洋永遠是行動比言語更醉人呀!無聲勝有聲中,她霞紅的臉龐浮起他最愛的笑窩。雨洋繼續寫著︰
晴鈴,情靈
靜女其美,戀起一往而深
守候著你的夢,等待夢里的我
第八章
若不起雨來,島上的十二月又濕又冷,常令孤獨無依的人沮喪;在濡濡的灰白中,又墮入虛無的深淵,揚不起帆來,尋不到岸。
但他有晴鈴在心,如升起一盆火,時時煨暖著,寂寞也安然。
教堂黃昏的鐘聲旋回徹響,天邊一群鴿子飛過,在尖塔端的十字架來回盤飛三次後,消失在逐漸濃漫的暮色里。
小禮拜堂內莫神父正點燃蠟燭,熠熠閃光中聖母垂首凝睇,哂顏慈祥。
為什麼走遍大江南北,心靈空蕩,他都沒想過信教呢?是因為看過太多殘酷、殺戮和悲慘,所以懷疑生命,不再相信任何事嗎?
但晴鈴完全不同,她相信世上的一切事情,尤其是愛與幸福,不管看了多少哀傷不幸,她的雙眸總能過濾澄淨。他所要做的,就是試著由她的眼中去看世界。
島上有如春的四季,翠燦之鄉、霞蔚之境,都是因為晴鈴,他才活得光明。
唉!晴鈴,一個多月見不了面,她現在好嗎?
就如晴鈴事先警告的,陳家的門戶比他預想的要深重多了!
他們像典型的台灣本省商業世家,前頭一整排騎樓店鋪,一眼望去是尋常的柴米鹽油五金百貨,升斗小民熙熙攘攘,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名堂;要由人指引,穿過拐繞復雜的曲徑小巷,才能到後面別有洞天、顯示氣派的本家大宅。
也許是海島幾世紀來紛亂繁多的一種自保習慣吧!
信義路的邱家如此,醫院開業在前頭,住家築藏在後面;大稻埕的邱家本族亦如此,茶莊布行顯眼于大街,宅第深隱于僻處。
他們的子弟也多半不張揚,厚道淳樸的本性令人不設防,如建彬和晴鈴;直到真正踏進他們家,才能感受本地世家那種保守頑強的勢力。
對于婚事,晴鈴由小說和電影看來許多情節,曾叨訴計畫著,比如︰
兩人慷慨激昂,痛陳長相廝守的決心--但有可能撕破臉,結果不比私奔好。
兩人演苦肉計,在門口跪個幾天幾夜--有人嘗試過,效果不彰,徒傷身心。
雨洋還是選擇最和平傳統的方法,在晴鈴回家後的第二天,請了天主堂的莫神父當媒人,咸柏代表男方家長,一起向陳家提親。
莫神父由美國到台灣來傳教已經許多年了,早在馬祖前線就和雨洋認識,後來又在獄中結緣,很欣賞這位聰明的年輕人,且以外國人身分也比較沒有政治成見和牽連,非常熱心幫忙。
建彬必定事先對父母說什麼了,現場並沒有看到晴鈴;當雨洋站在陳家高梁闊柱、有祖先神案桌的正廳時,陳長慶和黃昭雲夫婦已嚴陣以待。
那不友善的表情,使穿上借來西裝的雨洋,感覺自己像無家無業的流浪漢,隨便闖進門就要奪人家女兒似的;再嚴重一點,就是渡海而來的海盜搶劫民女……這畫面令他心情輕松下來,不再緊張。
莫神父和咸柏很誠懇地表達提親之意。陳長慶是見過世面的,勉強應酬答問;昭雲則眉頭緊鎖,覺得雨洋很面熟,但怎麼也沒和永恩司機聯想在一起--建彬大概不想再做雪上加霜之事,反正妹妹已經被罵得夠慘了,又怕波及台北邱家,並未提醒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