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還嘻鬧胡扯的工人,進到室內都安靜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鈴。
新護士很年輕漂亮沒有錯,但他們原本期望的是可愛的鄉村小泵娘,這位小姐太……都市了,即使帶著親切的笑容,一下子不習慣,競沒有人敢開玩笑。
晴鈴自昨晚在員工冊子里找到雨洋的名字後,就極力克制興奮的情緒。
一個多月的調職申請,也曾想過這期間萬一他離開礦區,豈不是什麼都白費了?但她偏就有某種痴意的執著,相信愛情靈犀一點通,蒙著眼去賭,他非在不可--
「範雨洋!」點名聲傳來。
她神經更緊繃了。發現她來,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秒針一格格走,人一個個前進,雨洋赤膊著上身踏入這木造的保健室。
當他抬起頭看見晴鈴時,眸子是驚愕的愣直,說是撞到鬼也不為過,四周聲音遁去,只剩牆上的圓鐘細微滴答,悸栗爬上肌膚的每一寸。
現在是大白天,眾兄弟為證,不會是作夢……那麼,是他神智不清瘋了嗎?或者,僅僅是一個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會復制同樣的反應和感覺呀!
他又一次閉上眼楮,再張開,日光皎皎,她並沒有消失,還對他露出那帶著淺窩的特有微笑,久違了,久違了……
雨洋瘦了,蒼白無神,臉更見骨,嘴角眼尾的紋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樣,也說不上哪個更顯不健康的疲態,直覺他這半年並不好,恐怕都不曾快樂笑過。
但無論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內巷初遇時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時緣聚的喜悅,瞬間統統都回來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只除了雨洋,能讓她一眼就好想親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貧、是好是壞,她只想奔入他懷中,喁喁細訴那似歷了幾生幾世的滿滿心情;能如此喜歡一個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覺呀!
晴鈴這一刻更覺得自己沒有來錯,眾里尋他,終于尋到了……
輪到雨洋站上體重器。
「又沒長半斤肉!」楊桂枝記著刻度。「听說你最近都不到老馬家吃飯了,難怪會營養不良,到我家吃飯也可以呀!」
「貴妃娘娘,妳干嘛只關心他,不關心我們?我們也是人哪!」門口兄弟出聲抗議,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來。
「貴你的頭啦!你們每個吃得肥膩膩的,需要的是節食,免得工寮門都塞不進去。」楊桂枝又加一句︰「看小範瘦成這樣,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們搶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這個請那個的,吃得可比我們好哇!」兄弟們說。
兩方你來我往斗嘴的時候,雨洋靜靜地走到晴鈴桌子前面。
他眼楮並沒有看她,她彷佛才明白般,面對的是光果上身的雨洋。呃,她是護士呀,見過的男人軀體不知凡幾,早就職業化了;但此刻,那瘦卻精壯的男性胸臂距離如此之近,散發的體熱不斷觸及敏銳的神經,她的臉慢慢由耳根紅起來。
量脈搏時,她手指輕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亂得根本測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寫個標準數字;量血壓時,更是手忙腳亂,束帶綁幾次才成功。
雨洋畢竟不是一般男人,是會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種反應的特殊男人--她頰泛桃紅,看他額頭也滲汗珠,才稍微好過些,不止她一個人緊張呢!
因為這種種情緒,他們甚至還來不及說一句話,雨洋已轉到林醫師那兒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會,看到他後褲袋插一包香煙,晴鈴月兌口而出︰
「怎麼又抽煙呢?礦工已是煤肺癥的高危險群,應該禁煙的!」
包沖動地,她還走上前抽出香煙,等于沒收,全場人驚呆住,都停止交談。
眾目睽睽下,晴鈴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
「煤肺癥會造成肺部縴維化,使呼吸困難,還可能轉為致命的肺結核。大家每天鑿坑采煤的,肺已處在很糟糕的環境了,怎能再抽煙加重它的負擔呢?」
現場漸有幾分尷尬,所有眼楮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頭看地,像在忍著笑,又像在專心找螞蟻。
「礦區煙酒問題向來嚴重,生活苦悶嘛,以後妳會知道的。」林醫師緩和氣氛說︰「現在楊小姐有妳幫忙,我們是該多辦幾場健康講座。」
真窘,她完全沒有要教訓人的意思,只是針對雨洋而已,其中的復雜道不清;失常,都是因為他!
外省兄弟們全部檢查完畢,一出保健室就嘰嘰喳喳討論新的護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礦場難得的一朵花兒,但看起來比楊貴妃還凶,還沒收香煙哩!」他們圍著雨洋說︰「小範,全新沒拆的,得要回來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復正常。晴鈴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呢?但問有何用,她做事永遠出人意表,問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頭從汗衫里鑽出來,似自言自語,又似答話。
「算了?不是煙癮犯得受不了嗎?」兄弟之一說︰「若不敢要,咱們再去福利社找麗香小姐,她那兒還多著呢,肯定會再給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說的是真心話,一見到晴鈴,那種抓不著又痛饜需要尼古丁填滿的空虛感,驀然間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藥……
因為恍惚出神,走路向來拖在隊伍尾巴的他,今天卻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樣子,是被新護士小姐煞到了嗎?」
被拋在後面的兄弟們交頭接耳,不禁懷疑剛才在保健室到底錯過了什麼?
夜雨橫掃山區,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見星月,屋內不見五指;濃濃的黑暗,潮濕的氣味,像她不再有陽光且奏著憂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從體檢那日見到雨洋之後,已經七天了!
她以為雨洋會立刻找來,結果沒有,日盼夜也盼,連個影子都沒有。上山前,曾預測他的各種反應,期望會高興和感動,也有可能煩惱和不安,但絕沒有一項是冷漠的「不聞不問」!
晴鈴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許多顧慮和考量,也是這回設法要為他解開的,並尋求兩人共同的未來。沒想到他台北躲,礦場也躲;原以為礦場離他近,但山里地底加起來員工多達數千個,只要他存心避開,根本尋不到人!
他為什麼連說一句話都不肯呢?晴鈴難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調的金坤來取癬藥,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一位麗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說︰
「麗香小姐是馬哥的小姨子,對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煙酒,一定先給他,大伙都撮合著這兩人結婚,親上加親,郎才女貌哩!」
從那刻起,她像由晴空萬里的雲天直直墜下,長久亢奮的心情頓然消失,本來是霧里看花的美,但霧散了,什麼都一覽無遺地爭著顯露出來……
最初的反應,是不相信的。因為一直很篤定雨洋是她的,賭注也好,冒險也好,都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意和默契是絕無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個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確定了,憶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無、難以捉模的情愫,除了一本破舊的詩集外,什麼都沒有--沒有承諾、沒有愛語、沒有約定、沒有表白、沒有見證,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沒有,就如同他這個人來去的虛幻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