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單位曾要求山區服務的志願者,怕過不了家人那一關,她並沒有填表。
若以到山上當護士的名義,而不是特別去找雨洋,就比較不會再毀掉兩人的機會了吧?于是,晴鈴開始一連串的申請和奮戰。
山區永遠缺少醫護人員的,礦區因淘金挖煤業的興盛,人口爆增,醫院和衛生所總來不及招集人手,隨時歡迎新人。最麻煩的是爸媽,還有加入阻撓戰局的大哥建彬和啟棠,四對一威脅利誘地要她打消這個念頭。
後來衛生所主任講明遷調沒有契約性,任何時候想下山都可以,他們才勉強放行;再附加一條,等從礦區回來就和啟棠完婚,這算是她最後一次的任性。
為了能自由見到雨洋,她隨意搪塞。黑暗不來,她帶去蔚藍,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她只能顧及當下,未來的事就交給未來操心了。
想到雨洋呀,憂傷里涌起快樂,快樂里又涌起憂傷,不由自主地陷溺……
火車冒煙喘息緩緩停駛,礦區小鎮到了。
晴鈴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有說不出的歡喜,終于和雨洋站在同一塊上地,就在滿山蟬鳴的綠林某處,很快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他了!
小鎮比想象中的熱鬧,傾斜的街道兩旁分列著旅社、雜貨店、小市場、吃食店、鎮公所、衛生所、派出所……大家對陌生的建彬和晴鈴很好奇,大人盯著看,小孩後面跟著,幾只上狗也汪汪叫。
白雲在遠天悠揚飄著,山風拂面吹來清涼,晴鈴愁悶不再,入眼的一切皆心曠神怡,不禁深吸一口氣說︰「好美、好美的地方呀!」
才贊嘆完,立刻「砰轟」「砰轟」兩聲巨響,腳下的地微微震動。
「會美才怪!山被挖得千瘡百孔,四處都是煤灰炮味,我現在更想不通了,妳哪里不好挑,偏偏挑個礦區?」建彬大皺其眉。「我看不到一個月,妳就受不了跑下山了!」
「那不正合你們的心意嗎?」晴鈴依然快樂。
她提著行李走到那排水泥方型屋,猜其中一間有家庭計畫宣傳海報的是衛生所,以小門相通的隔壁房子像私人診所,後來才知道這里的主任是由小鎮唯一的醫生兼職的。
白發夾雜五十來歲的林醫師看見晴鈴,愣了一下說︰「妳是新來的護士?」
「請多多指教。」晴鈴鞠個躬,笑容可掬地遞上履歷資料。
「妳比我想的……年輕。」意思是有點嬌氣,林醫師翻著報到文件說︰「礦區的工作很辛苦哦,常要走很遠的山路,腳力要很好;挖煤的工人很粗野,愛講粗話,常有意外,急救是隨時隨地的;偶爾還要替人接生,設備比都市差多了。」
「我知道。」她保持微笑。
「我們這兒人手極缺乏,除了礦區之外,還要到小學支持。必要時,甚至要帶頭幫鄰里打掃、消毒、通水溝,反正三頭六臂、任勞任怨就是了。」林醫師又說。
「我都會。」她信心十足說。
林醫師的雙眼由老花眼鏡上,越過她,看向她背後的建彬,半帶幽默說︰
「妳沒有感情上的問題吧?」
意思是戀愛失敗受刺激,才跑到山里來嗎?晴鈴猶豫了幾秒,搖搖頭。
「與我無關哦,我是她哥哥!」建彬同時澄清,大家都笑了。
參觀其間,鎮上孩子也一同穿堂入室湊熱鬧,充份顯示此地人情的樸實善良。
晴鈴分派的地點在礦場內,還需再坐一趟車,有人去叫雜貨店老板的女婿。
一個身材壯碩理著平頭的中年男子,由街那頭跑來,大嗓門說︰「哇!漂亮小姐哩!歡迎,歡迎!我叫馬榮光,礦場監督,待會就不嫌棄坐我的發財車吧!」
明顯的外省口音,晴鈴頓時有種熟悉的親切感,他一定認識雨洋的。
行李搬上馬榮光的小貨車後,建彬說︰「晴鈴,妳現在還有後悔的機會……」
她看著大哥,眸子里滿是難言的歉意。他大概早已忘記雨洋這個人了吧?更不會想到她今天是為雨洋而來的;如果能看透她的心,必死活也要拖她回去吧!
但她必須留下,來這兒是尋找,關于她人生的……另一條路。
「早班出來了,換午班入坑!」有人喊。
用粗木鐵架撐起的黑漆漆坑道,裝滿煤塊石塊的小台車排列而出,監督和工頭準備秤重來計算工資,搬運和選煤的小堡也在一旁,等著做接下來的處理步驟。
已在坑底八個小時的采煤工人,全身黑得只看到一雙眼楮。他們除了一條短褲之外,什麼都沒穿,因為坑里溫度高達攝氏三十五、六度以上,一進去就熱得汗流浹背,不時需要沖水降溫。
終于再見天日,有人用力咳出積在鼻喉的塵粉,有人喝水吐痰,有人深吸新鮮的空氣,有人抹把臉估算著休息一會再來做晚班。
下午兩點鐘,每次出坑,雨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抬頭仰望天空,總是驚訝那顏色,怎麼會如此碧藍呢??有時不禁懷疑,他下坑是為了自虐式的黑暗,還是為了熬八小時後這逼人耳目的昏眩?
「就猜你又下去了!」馬榮光拍他的背說︰「吳廠長等你修機器,一天都找不到人,哇哇叫哩!」
吳廠長是管洗煤廠的,雨洋說︰「我一會兒就去。」
「真拿你沒辦法!輕松活不做,專搶累活干。」馬榮光無奈說。
「地底的機器維修比較重要,稍有差錯就是人命;地面上的,不過耽誤一點運煤的時間而已。」雨洋淡淡說。
等秤重都沒有糾紛後,他們這一組十幾個外省兄弟一塊往公共浴場走,想渾身上下沖個干淨。
烏黑黑的人進去,出來了才看清楚手腳眉目。馬榮光在外面堵著說︰
「先別走!今天要做體檢,是保險公司要求的,下去的人不能在礦區工作。」
「操!檢啥檢,累斃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埋怨聲此起彼落。
「媽呀,又要在楊貴妃面前月兌衣服嗎?」幾個人怪叫。
楊貴妃原名楊桂枝,是吳廠長的太太,在保健室當護士,人倒不胖只是嗓門粗,生活大小諸事皆管,頗有母儀礦場之勢,他們干脆封她為貴妃。
「可不可以不要?」有人假裝發抖說︰「我好怕她呀--」
「別逗了!」馬榮光也忍不住笑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保健室來了一位年輕又漂亮的新護士,我昨天載她回來,就自己搶著先體檢啦!」
「真的?」有人說︰「那咱們衣服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興奮哄鬧地穿過跨河的橋,爬一段坡路來到保健室。
經過福利社時,有個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來,先叫馬榮光一聲姊夫,再拿一包香煙給雨洋,有點害羞說︰「這是你要的,貨剛送到。」
「咦,不公平喲,我們怎麼沒有呢?」光棍們絕不放棄捉弄的機會。
「只有他預訂呀!」女孩子凶回去說。
雨洋不曾預訂香煙,只不過幾天前煙癮犯了,去問一次而已。
馬榮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湊成對,雨洋表示沒有成家的意思後,就減少到馬家走動,也盡量不去福利社,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此刻也不好辯解什麼,他只有把香煙放入褲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門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職員擺了桌子唱名登記,並要大家先月兌掉上衣。
兄弟們爭著想看新護士,雨洋便被擠到最後。
長長一條人龍由屋外排至屋內,楊桂枝負責量身高體重,晴鈴量脈搏血壓,林醫師做耳鼻喉和胸腔听診的檢查。礦工們最怕吸人大量塵粉所引起的煤肺癥,一旦胸部出現問題,就要立刻停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