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覺地回頭望望,又找什麼呢?難道還期待某個人來英雄救美嗎?素昧平生,狹路偶遇,誰又真的理妳了……
好在沒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經過,一看是衛生所護士,立刻熱心幫忙抬車。
餅了泥濘地,晴鈴加快腳踏車速度,在進入內巷主道時,耳畔突然傳來斷續的知……知……知,她叫︰「蟬聲!听到了沒有?」
「這邊沒有一棵樹,不會有蟬,阿姨听錯了吧?」旭萱說。
晴鈴豎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點神經過敏喔!
出了內巷,手表指四點三十六分。去趙家前後才兩個小時嗎?感覺已經過好久好久,可是也沒有多做幾件事呀!晴鈴拍拍臉頰,是夏日午後的恍神吧,有點像做了一場夢方醒,又說不清楚夢里的內容。啊,好長的一天呀!
他繼續抽煙,地上一排煙尸,彷佛遙遠,這情況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邊村落,在倉皇奔逃的叢林,跨過的、匐匍的、絆倒的、厲喊的,都沒有明天。
現在依然沒有明天,拼命從來處來,去處呢?終究還是灰飛煙滅這條路了!
某處傳來蟬鳴聲,他頭仍不抬,這只有穢水濁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來了,卻是更多的險惡。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熱的夜晚,大束探照燈往樹干猛射,受不住強光的蟬紛紛掉落,再烤成焦黃進入狂笑者的肚月復內,連叫的機會都沒有。
他終于了解蟬的感覺了,殘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棄殼蛻,放棄振翅,放棄重見天日。詩人說︰
不要給我光
我討厭看見自己的影子
第二章
沖!沖!沖!
晴鈴穿過摩托車和汽車中間,順利在紅燈之前左轉,如果家人知道她腳踏車是這麼個騎法,一定會抓她回家,不許再出來工作。
這也是近兩年才練成的馬路穿梭技術。需要時,人是有無限潛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騎腳踏車上學,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夠,一直沒學成功;結果到衛生所上任才兩天,就騎得有模有樣了。
又閃過一輛汽車!自從政府逐步收回三輪車後,這些吃油吐煙的機器愈來愈多,在上下班時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險。
咦,這排新公寓已經蓋好了?真快!她離開還不到一個月,先是參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導」研習會,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覺得這個城市的改變。
晴鈴看看表,今晚的飯局肯定要遲到了!
整個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幫那些院童剪頭發、殺頭虱,每個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為她趕時間,護士長還先放行了。
走過中段一排違章建築,在信義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紅燈要暫停,一陣狗吠聲引得她往左看,旁邊停了一輛改裝過的廂型車,車身寫著「永恩醫院」四個紅字。她出外探訪時偶爾會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機老余開的車。
她向前正要招呼時,卻像撞鬼一樣張大眼楮,這……這不是那天在趙家踫到的範先生嗎?他怎麼會在姨丈的車子里?
又一次意外!即使是目前最紅的帥小生,那個演「藍與黑」的關山站到她面前來,她也不會那麼吃驚吧?
「你……老余……」口齒也不清了。
他看見她,沒有一般人認識或不認識的正常反應,只淡淡說︰
「小姐,騎車要小心,馬路不是鬧著玩的。」
這是什麼意思?
可惜綠燈亮了,她甚至還沒有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呢!
廂型車自然速度較快,一箭步就沖出去,晴鈴緊緊尾隨,但一上塯公圳的橋,就被一堆人車隔著,只有望塵莫及的份。
嗯哼,不怕,反正人在「永恩」跑不掉!揚起嘴角,沒想到再遇見他會令她心情如此興奮,彷佛……不小心縱放的逃犯,終于又逮捕歸案了。
幣著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一路按鈴,「叮叮叮」地回到了宿舍。
永恩醫院後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以幾棵濃密的大樹為中心,彎彎曲曲地連在一起,據說以前是株式會社單身員工來台居住的處所,隱密和開放兼俱。
又因為邱紀仁院長忙于醫學院教學,不願再擴大永恩的規模,僅維持社區型態,所以多出來的房間也租給外面的醫護人員。
晴鈴能留在台北工作,也是以同意住永恩宿舍為交換條件。
本來爸媽要她住對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她則喜歡像讀醫學院的哥哥一樣獨立租屋,雙方堅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才各讓一步。
宿舍以矮牆和巷道分隔,牆內再種一排七里香,花開時香味遠遠就聞到。
晴鈴把車往棚子一丟,往屬于女生的欒樹區跑。以前有的媽媽從南部來,抱怨用台語念樂樹像「戀愛樹」,怕女兒去亂愛一通。晴鈴媽媽倒不計較,只要求最里面最安全的一間就好。
每次晴鈴搶分爭秒時,就氣她的房間要七拐八折。
房間的確在廊深不知處,後窗一開竟是全宿舍最僻靜之所,掩在白千層、芭蕉、朱槿、杜鵑花後面的瓦屋,謠傳曾有人上吊自殺,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一直沒有人敢住,平常也很少人走動。
晴鈴當然不開那扇窗,厚簾子終年密合,只差沒釘木封死而已。
但今天急歸急,她並沒有先開自己的玄關門,反而跑到隔壁,對著一個燙衣服的女孩問︰「小蓮,你們永恩來了新司機嗎?」
「對呀!妳都不知道嗎?」小蓮說︰「很怪的一個人,不太說話,也不和人交往,大家都偷偷在談論他。」
「他來多久了?」晴鈴又問。
「好象有一個月了吧?」小蓮說。
喔,那次趙家踫面沒多久他就到永恩了。那是自己應征,還是有人介紹?
「妳們在講那個小範嗎?」門外有個護士經過,插嘴說︰「晴鈴我告訴妳,他就住在那間可怕的鬼屋耶,真夠勇敢,光這點就把那些眼高于頂的醫師們都比下去了,下回妳見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小蓮正要加入意見,一個小不點兒鑽出來,是喘氣的旭萱說︰
「晴鈴阿姨,妳好了嗎?姨婆叫妳快一點,說比客人晚到就不好了。還有……姑婆說,再不見人影要報警了!」
泵婆就是晴鈴的母親黃昭雲,也是敏貞的親姑姑,而惜梅是敏貞的堂阿姨,這錯綜復雜的關系,很懷疑旭萱那小腦袋搞得清楚。
「阿姨,我先去榕樹區,小舅舅在那里,妳等一下來找我們哦!」晴鈴沖回房間,旭萱又在走廊叫。
「好啦!」她關了門,月兌下護士服,穿上媽媽為她新作的兩件式短袖及膝洋裝,淺藍色滾著暗青細花邊,瓖著珍珠色的鈕扣,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
因為衣服極合身,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晴鈴很不喜歡這淑女的束縛,但今天不穿,媽媽一定會念上三年,說多辛苦才從日本買來布料,又多費心請師傳按日本流行雜志的樣式裁制等等。
呀,還有頭發,從新竹回來就沒有上過美容院,原本燙得型很美的及肩短發已扁成一團,她彎下腰由發根往前梳,再用手抓抓,尚可。
臉呢,上粉、畫眉、點唇,三十秒結束。
她蓋上粉盒時,目光觸及那四季皆關閉的後窗,他,小範,還真有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