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乍見,發絲沾雨的她竟也有幾分涵娟的味道,只是涵娟不曾穿過如此昂貴的衣裳,都只能在委托行外痴望。
懊掉頭而去嗎?掉頭離開「普裕」?但……涵娟若努力達成夢想,而他自暴自棄庸碌一生,又如何能再見?不能並駕,至少還能齊驅,各在地球的兩端……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章立珊也是好的,從不嫌棄他家貧,依然愛他,涵娟說光這一點就比她好上許多倍。既然如此,他就照做吧,反正失去涵娟,最重要的一部份死了,很多事就再也沒有差別了。
于是面對那愛慕崇拜的眼光,他話很流暢地說出來︰「我們回台北吧。」
「早該回來了,我爸沒有你,一天都坐立難安呢,連我哥都要不如你了。」章立珊熱切地說。
承熙隨她走到車旁,並要求開車。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閃避,口吻還有幾分不容拒絕的專橫,那神情,就仿佛打籃球時預備回轉長射的必勝模樣。
撥雲見日,沉悶了許久,偶像的瀟灑魅力終于重現,這才是她記得的承熙,她在日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的男人。章立珊立刻笑得兩眼明燦,將鑰匙交出去。
方向盤用力一旋,車子刺耳地轉了一百八十度,在路人側目中,高速消失在路的盡頭,銀鈴似的笑聲久久回蕩。
雨仍持續下著,洗得山巒更加青翠盈綠,閃著光辨。
這初夏時分,等雨停止時,天就要炎熱起來,然後又是一個新的季節開始。
敖錄一
民國六十七年(西元一九七八年)台北
承熙一身黑色西裝走進市立殯儀館。今天辦喪事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伍長吉的靈堂。伍長吉突然心髒病發而亡,回內巷听父母說起,他立即打電話給久未聯絡的曼玲。
她會回來,曼玲說。
承熙盯著話筒。七年了,涵娟終于回來了。
現在他有一座普裕大廈可炫耀。他以董事長女婿的權位,把原本家族地域性重的章氏企業,打入中南部,也準備向國際進軍。他沖得像一條猛龍,配合著政府的十大建設,還曾被總統召見,照片就放大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辦公室的窗外是車水馬龍的信義路和新生南路。中段違章建築整排拆除,塯公圳加蓋地下化,都在涵娟離去後一、兩年內完成的。
在逐年增加的都市化及塵囂聲中,他依舊能看到小女孩涵娟,一大清早坐在家門前,等著繼母回家才能上學的焦慮。
塯公圳的依依綠柳也仍然飄拂在他的腦海里,少年承熙和少女涵娟的悲傷與歡笑,不息如流水。
在新舊不斷交替中,他成功了,而且超乎想像的忘得意滿。
家庭生活方面,夫妻互敬互重,立珊還為他生個兒子辛潛。公司決策,她百分之百支持他,夫婦同心。唯獨她猜疑心太重,常無理取鬧不許他回內巷,不許他注意力放在葉家,恨不得抹去他貧窮過去的一切,在試圖掌控他身心時,婚前的同情態度就逐年消失。
另外,每每大吵就扯出涵娟。立珊最氣的,是涵娟先「拋棄」承熙嫁別人以後,承熙才娶她,說多了就成自己受罪的心結,怎麼解釋都枉然,他只有忍讓,努力做個盡責的好丈夫。
快樂嗎?就如電影中所說的,三十歲的他也很少去想這問題,登上這舞台,就只想著怎麼把戲演下去,身邊的人幸福就好,他要什麼早就不重要了。
祭拜禮已開始,怕有老鄰居認出他來,承熙等所有人都進去,才悄立門口致敬。
靈堂坐了八分滿,他很快看到黑衣縞素的涵娟,對情深意重的父親,她必然萬分哀戚,所以頭始終低垂辨不清表情。在他眼里,那縴秀又堅強的形影,仍是當年離他遠嫁的涵娟。
她身旁站著的男子和小男孩,必是她的夫與子。
靠得最近,卻又離得最遠的況味,承熙終于明白,舍或不舍,也都熬過來了。
站太久,以他出眾的外表不引人注意也難。他靜靜轉身到奠儀處致上一筆錢,簽收小姐瞪大眼楮,被那數目字嚇到,差點忘記贈毛巾回禮。
遲疑了一會,他在簿冊里寫下「葉承熙」三個字。
至少涵娟會知道,他來看過她了。
計程車等在公寓外,喪假只有一星期,越洋來去匆匆,連曼玲一些老友都來不及敘舊,又是歸時了。
「你要常回來呀!」金枝年紀大了,又遭喪夫之痛,對這繼女也有幾分留戀。
「等宗銘服完兵役,你們可以一起來美國玩嘛。」涵娟邀請。
憲征已有些不耐煩。這趟馬不停蹄的旅程,帶著一兒一女,怕她悲傷過度,他特別放下醫院繁重的工作相陪,已令人感激。
七年來他算是個好丈夫,盡能力實現她所有的夢想--學位、工作、花園洋房、可愛子女,及富裕自由的享受。然而他愛看光鮮亮麗的她,討厭她背後的貧窮和黑暗面,所以她像只活了一半,必需將另一半屬于靈魂的軟弱處禁錮起來。
快樂嗎?就如電影中所說的,三十歲的她很少去想這問題。路是自己選的,沒有抱怨的權利,夜半寂寞的啃蝕只能當成一場夢,白天仍是盡責的好妻子。
「看,塯公圳不見了!」剛回台灣的第一天涵娟就對丈夫說。
憲征一點興趣都沒有,獨留她在自己震撼的情緒中。
沒錯,全都去了!中段老家拆除,塯公圳倩影不再,衡陽路委托行消失,父親亡故,她整個的少女歲月閉幕,黑布簾重重掩上。
尤其父親的猝亡仍無法承受,她回故鄉親人身邊的線好像就斷裂了。
幸好還有承熙;「普裕」和他的成功像另一場戲,更金碧輝煌地開演著。她想起他送的那筆奠儀,多得似在炫耀財富,他那樣過其門而不入,是不願再見嗎?
或許普裕大廈的竄地而起,他們之間早已千山萬水,見面亦難了。
金枝和宗銘遠遠揮手,車子駛向松山機場。
在經過國際學舍時,涵娟突然有極強烈的沖動,血管仿佛要裂破,叫著︰
「停一下車,我必需去看看!」
「搞什麼?飛機可不等人呀!」憲征想阻止。
她不听,逕自把襁褓中的女兒雅芯塞給他,踏出車外。
柄際學舍沒太多變化,網球和籃球場仍在,只有椰子林砍去一大半,剩下幾棵孤零零立著。
她跑到最里邊,那個曾是她和承熙的秘密位置,竟然擺著一塊大石頭,而石頭下依然是個干淨完好的洞。
淚水由臉頰落到洞里那一束尋常的朱槿黃蟬野菊牽牛,承熙仍是承熙,仍是當年那個樸實的少年人呀。她打開附著的一張信箋,上面是他不變的字跡︰
很為你父親的事難過,他是如此有情義的一個人,我一直以他為榜樣。
請節哀順變。
對了!我為你找到電影里那首渥滋華士的詩了,保留七年,總算有交給你的一天,希望你喜歡我的翻譯,一如往昔……
馬路傳來喇叭響,時間緊迫,她又必需回應些什麼。無法細思,他的關懷有如親人,于是她也以好朋友的口吻在他箋紙上寫著︰
我看到你的普裕大樓了,比彩虹月河還真實美麗。
我以你為傲,一生的感謝,一如往昔……
喇叭又響,極為刺耳。她拿起花束,蓋上石頭,奔出林子,還沒到車旁,就看到……承熙。
他站在四線道寬的馬路另一頭,仿佛等她好久好久了。原就俊挺的他,加上成熟、歷練及成功架勢的烘托後,更有令人心醉的魅力,難以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