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非常愛你,想讓你過最好的生活。」他說。
「沒錯。」她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母親並未離開我,反而不斷叮嚀推動,要我克服貧困,優雅地活下去,那是她付予我的生命本質。熙,那就是我說的,我們要追求更好的未來,一代又一代,不許在原地踏步。」
承熙望著她秀淨的眉和澄澈的眼,漾著月河彩虹之美,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涵娟,從十歲起就在他身旁亭亭而立的,成為他永遠的追逐和依歸。
他外型好人緣佳,又打了一手好球,常有女孩子千嬌百媚地示好,但她們都不及涵娟的萬分之一。涵娟于他,等于生存,牢牢吸附,隨之流轉,那種強烈的情感發自內心最深處,生命最久遠,千年鎖江沉河的鐵煉,斬絕不斷的。
「你放心,我會努力達成你的心願,我們一起優雅地活下去。」他真心說。
「現在就有一個心願。你少打點工,準備讀書插班大學,我們還有機會同校呢!」涵娟一臉向往說。
唉,又繞回原點,承熙無奈說︰「你難道忘了有多少人等我賺錢還債嗎?想念大學,也必需等我服完兵役做幾年事情……」
「那時我早畢業了,而且還有出國留學……」她微怒說︰「為什麼不叫你大弟幫忙?他也十五歲了,可以工作還錢,你是長子,理應先讓你讀大學才對!」
「哪有弟弟為哥哥犧牲的道理?我求學過程走得辛苦,更希望我弟弟一切平順,不必為錢操心。」他說。
「你凡事以家人為優先,那我們呢?」涵娟質問。
「對我有信心好嗎?」他濃直的眉和深邃的眼對著她,「我……我發誓,無論將來如何,呃,有一天我會為你買下委托行所有的童裝,好不好?」
「瘋了,我要童裝做什麼?」涵娟話說一半,猛想到買童衣代表的含意時,整個臉通紅,不再咄咄逼人。這稚氣的承諾,讓她的怒意不知不覺消逝。
承熙較遲鈍,好一會才因她的安靜而醒悟自己說了什麼。買童裝不都在結婚生子之後嗎?呵!他不禁微笑,涵娟最後總會體諒他的,他希望以自己深摯的愛來改變她,讓她明白心中的彩虹夢,用他的方式也能夠辦到。
但涵娟卻想著︰承熙終會依順她的方式,一向不都如此嗎?
以前是男孩和女孩的戰爭,女孩機靈早熟總是贏的那方。
但她不知道,從大學放榜那一日起,已悄悄轉成了男人與女人的戰爭時,贏家,就不一定是女人了。
涵娟到達塯公圳時,要搭的那班車剛開走,都是因為踫見外省婆的女兒,說了兩句話才耽誤的。
她們從未真正交談過,被喊住時還很驚訝。外省婆女兒以媚味沙啞聲音說︰「我媽說你很會念書。我這兒有兩本美國朋友留下的洋文書,我看不懂,就送給你了。」
涵娟被動地接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曉得里面寫什麼嗎?」外省婆女兒問。
「是美國文學家馬克吐溫寫的一些故事。」涵娟翻一翻說。
「你真懂耶!」外省婆女兒笑出來,「果然比我行,我只會說洋話,卻認不得幾個ABC。」
那笑容伴隨著濃郁的香水味,停滯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時間已經來不及,涵娟無法傻等公車,只有邁步朝工專走。新鞋有些咬腳,速度慢了許多。突然噗噗聲響,不死心的余恩騎摩托車跟來說︰
「穿了一朵花似的,若沒香車送,待會就不漂亮了!」
若是平日,她會婉拒。但她不想誤了承熙的校際比賽,也不想汗淋淋地狼狽,只有利用余恩一下。他不過是油腔滑調一點,從小叫哥哥大的,沒什麼好害怕。
風馳電掣的車櫬在空曠的馬路上,人未到,聲音就先轟動。
承熙原在學校門口接涵娟,但時間到了卻芳蹤未現,不免擔心。
教練來催促,他只好吩咐也在工專念書的梁如龍替他等人。才轉身沒多久,喧囂放肆的摩托車聲驚擾了校園的寧靜,一身英俊便裝的余恩載著清秀佳人涵娟,雙雙一對璧人,像剛從某個舞會趕來,引人側目。
承熙拳頭緊握,以陽光笑容著稱的臉霎時陰霾滿布,怒氣不覺上升。
那麼多年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醋意重的人。小學時代,和涵娟配對的是另一個功課好的男生,他一樣稱兄道弟;中學時代,由曼玲口中得知涵娟收過不少情書,他也從不過問。
涵娟在他心中聖潔如天使,所作所為都是不允許懷疑的。
但驀然一夕間,他單純的意念產生了會吃咬人的佔有欲。或許就從涵娟上大學,告別清湯掛面,燙起頭發,漸漸充滿女人味時開始的吧!
特別是第一回送她去學校,見校園的巍巍氣勢,里面來去都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子,一個比一個意氣風發,心就陡然沉重起來。那天他走了長長的路回家,初次有了放棄念高中大學的悵悔,他會不會真配不上涵娟呢?
不!她不是那種人,她不是,她不是……承熙不斷對自己說。
盡避如此想,他控制不了地敏感于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只是大學那些令他無能為力的男同學,甚至認識許久的余恩,也都成為心頭之刺。
以前他最怕的是涵娟不理他,現在則最怕別的男人搶走她。
種種的憤怒、痛苦和無奈齊集,他一進入球場,一反平日的冷靜風度,當哨聲吹起時,就橫霸地奪球灌籃,運球傳球也異常凶猛,甚至幾次犯規,弄得隊友不解,教練不知該喜還該急。
余恩太閑,硬要跟進來加油,涵娟不能阻止。
隨著承熙一次次飛躍得分,場邊的觀眾也愈瘋狂歡呼。其中一群女生最醒目,又叫又跳的,還自制黃布條,上面寫著「神射手葉承熙勝利」八個大字。
「她們是誰?」涵娟忍不住問。
「附近私立高中的女生。」梁如龍回答︰「你看到那帶頭的紅衣女孩嗎?她叫章立珊,是以前承熙頭號崇拜者章立純的堂妹,你說巧不巧?」
「的確巧,她怎麼會跑來呢?」涵娟掩住驚訝說。
「章立珊的舅舅在工專當教授,她每天花蝴蝶似地飛來,我們喊她‘校花’,校外一枝花,她現在迷上承熙了。」梁如龍有笑意︰「可煩啦,承熙到處躲她,就像以前躲章立純一樣,歷史果然重演,這就是人長得太帥的不幸。」
涵娟卻笑不出來,她從富家女那兒得過太多教訓了。
中場時間,涵娟照例要親自給承熙加油打氣,但今天那團火似的紅衣特別明顯,飛快奔著,擋在承熙面前,令她不自主止步。
承熙已看見她,同時還有她身後護花的余恩,腳也仿佛黏滯著。
餅多圍聚的人群吱喳個不停,拿著某處傳來的毛巾和水,再抬頭時涵娟已不在原處,他的汗水化成寒冰刺浸著心,不明白她的消失。
涵娟呢,離比賽場地遠遠的,手正支著樹要嘔吐的樣子。
初夏的風拂過,竟有一種透骨的冷顫,她左太陽穴脹痛,眼底白色的新鞋恍惚浮出一層污蒙的血色,再度反胃。
「好好的,怎麼就病了?」跟著她跑過來的余恩說。
「沒有病,就是人太多空氣不好罷了。」她簡單說。
涵娟回來時,下半場球賽開始一陣子了,承熙依舊是凌厲攻勢,殺得對方無招架之力,引得場內喧囂震破了天。
涵娟也感染了情緒,幾度站起來嘶喊加油,但似乎她再怎麼卯足全力,甚至喉中帶血腥味,都不如章立珊她們無敵的狂熱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