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曼玲,你再當長舌婦,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課!」涵娟臉脹紅說。
「好啦,不敢講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沒有你,我還有點怕呢。」曼玲說。
不听歸不听,但「金童玉女」一詞已深駐涵娟的心底,有種微妙感,又帶著悲涼。在那水漬遍地又蚊蠅亂飛的菜市場,在那為求溫飽而面色淒惶的人群里,何來的金與玉?
金玉質本高貴,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純那種富人的粉妝玉琢,才能顯現出嗎?
費牧師的家是紅門石牆的住宅,圍著不見底的森林小樹,房子本身是兩層的西式建築,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別。她們由側門踩著石徑小道到鋼琴房,瑪莉正在教另一個女孩,也是不良于行的。
涵娟曾很認真祈禱,再鼓起勇氣,請求牧師娘允許她上鋼琴課。瑪莉用腔調極重的國語說︰「Mydear,這是給不幸孩子的計畫,他們比我們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顧。」
又踫釘子了。涵娟憶起當年想學畫,美術老師嫌她窮而拒絕;如今想學鋼琴,卻因為太健康,連上帝也不收,難免心有憤怒。
她知道人應知足不該「貪」,但控制不了的,她體內就有一股源源不斷的動力,渴望求知,想攫獲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像有人在遠處召喚她,要她月兌離這貧窮困厄的環境,回到那優雅華美的世界。
輪到曼玲上課,涵娟總坐在一旁沙發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禮。
她永遠也看不膩牧師的家,磚徹壁爐上琳瑯滿目的相片和飾品,精致的桌椅燭台,垂著蕾絲及流蘇的窗簾,花紋富麗的地毯……都籠罩在濃濃的薰花香里。
涵娟不是沒見過華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覺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氣派,每樣擺設都表明身分地位,冷冷的,踫不得的,閃著權勢的光辨;就好像他們的語言及生活習慣,都自成一個所謂的上流社會,隔世排外。
朱老師家的大宅則和風很重,細繪的紙門和紅檜家具,富貴中蘊含著儒雅精致,也自在于他們地主階級的保守傳統里。
費牧師的家就沒有這種高不可攀之感。這洋房里,昂貴和廉價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錯並列著。一具高級水晶燈可以光芒四射,一個布女圭女圭可以在牆上微笑,一束小雛菊也可以自由地開放。
對!自由和開放,眾生平等,沒有歧視,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華和美麗……
今天曼玲彈得很順利,不費力地學會新技巧。瑪莉很滿意,回頭看涵娟正翻著美國雜志,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說︰「這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紐約是美國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從那里來的。」
紐約對涵娟而言是遙遠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課本知道它的繁華,市女中有些同學的兄姊就在那兒念書,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瑪莉起了興致,走到壁爐前介紹那些紀念品說︰「這是巴黎鐵塔的小模型,那是倫敦白金漢宮的照片。呀,還有印度恆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對不對?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為我們創造如此美麗的地球,所以我們都要有一顆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問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國?」
「什麼?我這雙腳怎麼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楮。
「你忘了嗎?瑪莉牧師娘說你有比我們更多的上帝恩寵。」涵娟說。
「美國太遠了。」曼玲說︰「我最大的心願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門區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這麼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覺得老師說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對。世界外還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場……」涵娟說。
「哎,你的腦袋老和別人不一樣,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國的都是有錢人,我們別作夢了。」曼玲說。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只鳥,有翅膀,能飛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陽西下,已呈蒼藍的遠天說。
傳說美國遍地黃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對涵娟而言,美國更像一個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廣大世界的橋梁,同時也是能讓她除去層層限制、擺月兌人世種種不公的手段。
即將十五歲的涵娟,如此單純,又如此復雜。一種她尚模糊的生命變調,已開始它們的第一個音符,緩緩地奏出一首她也掌握不了的歌。
第四章
範老師生病了,六年五班畢業生召集著要去探望,班長和副班長分別聯絡男女生。第一次時人來不少,等于開了個小型同學會。
棒一周,承熙決定再去探視,因為範老師沒有家眷,此番胃病開刀起臥不便,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勞。第二回找的人不多,就涵娟、曼玲、梁如龍和一些住得比較近的同學。
入秋了,台灣平地的葉不落,但仍浸漫著淡淡的蕭索,樹有霜白,水有寒煙。範老師的宿舍在仁愛路,要經過大片的稻田及眷村,配合著曼玲的腳步,一個半小時才走到。
那時公車並不普遍,雙腳是孩子們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戲稱「十一路」。路程呢,「小時」不算什麼,他們一走就是以「半日」或「整日」來計數。
範老師的家在一排房舍的最尾間,空間小,但整潔,木桌上堆著鄰居學生送來的飯菜,虛弱的主人正在屋後升爐子燒水,他的白發似乎增添不少,灑鹽巴似的。
「老師,我們來做吧!」涵娟接過他手中的舊報紙,點火燃煤球︰曼玲則拿竹片扇子揚風。
範老師見她們做得有模有樣,才放心回屋說︰「燒完水後順便熬個稀飯。」
「老師,煤爐太麻煩,我們家都用大同電鍋了。」有人說。
「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大同電鍋。」範老師說。
爐子炙紅,涵娟小心端進來,熟練地擺上茶壺。範老師忍不住說︰
「你好能干呀,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女兒。」
「老師有女兒呀?她在哪里?」曼玲問。
「留在大陸。我離開時她才一歲多,眉眼和伍涵娟有點像。」範老師轉向涵娟,「你籍貫哪兒呢?」
「台中。」涵娟回答。
「呀,我忘了,老以為你是外省孩子。」範老師說。
「我是山東人,愛吃饅頭面條的。」曼玲說。
接著大家都七嘴八舌談起自己,涵娟才知道承熙是道地的台北人,在這兒已經住幾代了。
陽光轉弱,天黑得快,範老師見鄰居準備晚炊,就要他們回家。走出眷村,稻田燃著幾處白煙,有禾香谷熟的味道,野菊花在溝渠旁一簇簇聚生展顏。
餅了稻田,余賓的摩托車噗噗而來,前後還擠著太太兒女,半途要接曼玲去喝同鄉喜酒。他傳話給涵娟說︰「你爸媽去廟里用齋飯,叫你自己到巷口吃面。」
「我曉得了。」涵娟說。
一路上同學陸續離去,最後連梁如龍也拐進自家巷子,就只剩承熙和涵娟。
小學時也有過這種情況,被老師留下談話,出了校門,學生都散了,空蕩蕩的馬路只有他們兩個。涵娟在前,承熙在後,他從不超越她,彼此沉默尷尬地走著,黃昏影長,各懷心思。
有些痴心傻氣吧,明明有許多回家的途徑,為何偏要走同一條路呢?
他想,該不該和她並肩而行呢?初三的生活又回到暗無天日,加上周末市場的工作,雖耗盡心力,仍止不住思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