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娟覺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歲初握筆時,最先學會的就是這三個字,伍長吉還四處得意說︰「阿娟像她親娘,聰明又愛讀書。」
然而名字寫了千千萬萬遍,母親仍是模糊的,直到她踫見四、五年級的朱惜梅導師,那相似的發型、身段及秀美,母親的形象才鮮活了起來。她想像朱老師是母親,穿著旗袍高跟鞋,打著洋傘,走進衡陽路的委托行,為心愛的女兒挑選昂貴的衣服。
這當然是白日夢。朱老師是醫生太太和三個男孩的母親,住在高雅的日式大宅內,怎麼會和貧民區的她扯上關系呢?
「不要再看了,燈泡都燒壞了!」金枝的聲音由黑暗中傳來︰「女孩子讀什麼書?讀了不成人樣,以後誰敢娶你呀?!」
唉,真是彼此干擾,偏在同一個屋檐下。
這屋子極狹小,擺個桌椅和灶櫃就不太有轉身的空間,所以睡覺全在加蓋的小綁樓上,高度只勉強讓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彎腰曲膝下。
兩處榻榻米和兩頂蚊帳就是他們的床。為了涵娟,伍長吉特別釘了小方桌,接個小燈泡,供她念書方便。
方桌前可精采了,為遮住滲水骯髒的牆壁,貼上不少花花綠綠的圖片,有香港畫報明星、美國教會聖母圖、政府宣傳單、舊報紙……等等,後來又加上涵娟數不清的獎狀和畫作。
她喜歡畫花,朱槿、雛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蘭花、芭蕉是按書里描繪的︰在這陋暗的環境中,那是僅有的美麗色彩。三年級時,她還得過校外比賽第一名,師長們贊不絕口。
當美術老師開私人繪畫課向全班招生時,涵娟的手舉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臉卻立刻轉成不肖和厭惡,在幾十張小臉前羞辱她說︰「你是領貧戶卡的人,飯都吃不飽,哪有錢學畫?」
終涵娟一生,她認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樂和純真的一雙翅膀,需要珍惜和保護。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斷,「卡」地好大一聲,由天堂到地獄。即使那痛苦要許久之後才綿綿到來,但記憶本身已夠殘忍了。
結果,私人繪畫課只有西校門區的富裕學生參加,而他們有一半以上痛恨美術課。這件事讓涵娟開始感受到人世間的不公平,也意識到身為「貧民」代表什麼,以及他們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視……
夜真的很深了,連貓鼠都玩乏。她揉揉眼楮,將最後的習題填完,床也沒力氣躺,就枕著小紅外套在方桌上睡著了。
夢里有個高貴的女人,牽者一身蕾絲洋裝的涵娟走入繪畫班教室,其中已坐著一個人,他轉過頭,是干淨俊秀的葉承熙,一臉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綁樓地板響動,有人過來輕移涵娟到蚊帳內,蓋好棉被,並不忘將小紅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從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將落未落,批運菜的、賣豆漿的、推醬菜車的……都已準備好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盡責地流著。
第二章
一排考試不到標準的男女學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們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數字,那有關你祖宗八代子孫八代生死的聯考,還剩不到九十天啦!」範老師冷著臉訓罵︰「讀書、讀書、再讀書!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獄,這是你們一生中最重要的關卡……」
台上的人口沬橫飛說得激動,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膽顫心驚。
驀地,窗外傳來收音機雜音,一個女聲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灣歌謠︰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暝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搞什麼鬼?!」听到這等「配樂」的範老師,臉色轉成鐵青,將教鞭一甩就沖出去找罪魁禍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輪車夫在校牆外的榕樹下睡午覺。
全班依然安靜,老師有千里眼,威力無所不在哪!講台上的同學受不了,紛紛站直了腳,有的臉頰猶沾淚水,還真有幾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誰先發現這場面的荒謬,猛地爆笑出來,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後連受罰的人也笑彎了腰,升學的壓力暫時被這團混亂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輕叫。
涵娟轉頭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純,葉承熙的頭號崇拜者,人長得高挑甜美,日日換不同發飾襪子,手腕帶著少有的進口兒童表,是西校門區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幾乎每天都來找葉承熙,害他見了她就躲,這已是學校公開的笑話了。
這三天葉承熙請病假沒來,章立純「痴心」依舊,纏上他同桌的涵娟問︰「喂,你知道葉承熙的家嗎?我有一盒英國來的太妃糖要送給他吃耶。」
她同時亮出有美麗紋飾和線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邊的梁如龍就粗里粗氣說︰「什麼太肥糖?我們老大最討厭太肥的東西,你趕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個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講了,反正又不是給你的。」章立純不屑地說。
「哈哈!難怪你那麼肥,原來是吃了太肥糖!」梁如龍領著一千男生亂笑。
冷不防地,範老師出現,所有笑聲都嘎地扭曲斷掉,憋成一張張怪臉。
「你不上課嗎?」他瞪著章立純說。
「現在是下課時間呀。」章立純把糖盒藏在身後。
「要聯考了,誰還下課?」範老師板著臉說︰「還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畢業以後吧!」
學生們又開始齜牙咧嘴,因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級內傷呀!
三輪車夫罵過,千金小姐也趕走,範老師氣消了大半,停止處罰,回到正規的作文課,要大家自由命題練習應用成語。
涵娟的心卻還在葉承熙身上。這幾天學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陽,變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實挺同情章立純的,有時喜歡或討厭一個人真的無法克制,也常常是解釋不來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寫著︰
這星期範老師又有「錦囊妙計」,為了讓我們上課「全神貫注」,將男生女生交叉坐,一個女生,周圍都是男生,稱為「四面楚歌」。
我還是和葉承熙同桌,真是「三聲無奈」。
也沒有那麼糟,因為我們都很有禮貌,不像其它桌同學常用粉筆劃界吵架,我和葉承熙相處的方式是「相敬如賓」。而且隔鄰而坐也發現他許多優點,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課也愈來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寶座就要「岌岌不保」了。
不過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為葉承熙手長腳長的,稍動一下就要踫到人,害我上課都「正襟危坐」,下課就盡速離開座位喘口氣,免得……
涵娟倏地停筆,頭昏昏的,她在寫什麼呀?「相敬如賓」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嗎?再說,作文由老師批改,甚至公開傳閱,原不該寫真心情的,何況扯到葉承熙,別人會怎麼想呢?
可能是考試太多,把人都考壞了。長到十二歲的她,向來是親友間有名的聰明懂事。但這一年來,常莫名其妙煩悶,宛如蠶兒吐絲,一口口漂亮的線,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縛起來。
這也包括了她和葉承熙的關系在內,一切壓抑而隔閡。
基本上他們的對話很少,他對別人不拘小節,她對別人友善熱絡,一旦回到座位上氣氛就凝固。有些話語是幾經流轉,才能傳到彼此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