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大夫了嗎?」他關心地問。
「沒什麼事,只是血氣積郁,吐吐就好。對了!你們到了廣東,可別告訴我大哥,他向來沖動,我怕他會操心。」燕姝的年紀長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個性,知道他是個捺不住脾氣的人,因此才會殺妻潛逃,又才有奪風狼貨物,讓她遭此劫難之事。
「曾媽說你本來好好的,和柳夫人談話後才如此的。那女人到底說了什麼?」佩如問。
「沒什麼,和她無關。」燕姝連忙解釋。
「有時我真懷疑,一個徽州商人的外室,怎麼會那樣闊氣,花錢好大的手筆,心里總覺不妥。」俞平波說。
徽州商人外室,是清蕊自稱,她也真在葛鎮有一座宅子供人查證。
燕姝忙改變話題,「沒能為你們餞行,真是失禮,我沒有壞了舅舅今晚的筵席吧?」
「還好啦!只是。老板很遺憾沒見到你,一直說對你景仰很久了。」佩如回答。
「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卜見雲,看起來很邪門。」俞平波說。
「卜見雲?」燕姝腦門一轟,有些失態地問︰「姓卜卦的卜嗎?他長得什麼樣子?多大歲數?從哪里來的?」
「年紀說不準,大概有三十吧?看起來很精明世故、很與眾不同,我爹說他是從廣州來的商人。你怎麼會突然對他有興趣呢?」珮如不解,俞平波也同時朝她投來懷疑的目光。
「呃,我以為……我弄錯名字了,以為是為媽祖宮建醮時的某個人。」燕姝的情緒起伏大大,語無倫次的。
他們又閑話幾句,彼此祝福,平波夫婦才離去。燕姝頗覺內疚,因為心老在卜見雲的身上,辭行也草草了事。
卜見雲不正是遲風在陸地上的花名嗎?但清蕊才提及他可能重傷身亡一事,此人會是他嗎?燕姝真後悔今晚沒有去赴宴,吐再多血,她也必須一探究竟的。
坐立難安下,只覺血液又往腦門頂沖,她忍不住就自言自語,「李遲風,你到底是生是死呢?」
「你是在問我嗎?」屋梁的某處突然有聲音說。
燕姝猛抬頭,只見一個人由黑暗中輕躍而下。他一身玄色錦綢衫,戴瓖珠寶的鞋帽,不再是市井無賴或海寇浪人的打扮,而是富商後才的模樣,但臉卻不折不扣的李遲風!
她在發出尖叫及昏厥前,已被遲風撐住身、蒙住口。他知道自己嚇著她了,忙溫柔地說︰「不認得我了嗎?我還活著,好端端的活著。」
她從來沒有因為見到一個人而如此震撼過,又狂喜、又狂怒,百感交集如百川匯流,所有懂或不懂的酸甜苦辣齊涌而至。她很勉強地問一句,「你……什麼時候來的?」
「早就來了,在你寫字時。後來俞平波夫妻到,我就先躲在梁上。」他笑笑,拿起她剛做的詞仔細看,「水盡和南天都是我的船,無煙是我的島,胭脂赤是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誰與盟是我吧?你……其實是思念我的,對嗎?」
她搶過詞箋,恨恨地說︰「你明明活著,清蕊為何還告訴我你可能罹難的消息呢?」
「是我讓她這樣說的,半年了,我想了解你的心意為何。結果听到我的死訊,你吐血生病,表示你也在乎我,並非無情……」他說著,伸出手欲再踫她。
說得容易,做得簡單,她可是憂腸百結,白傷一場了!是惱是羞她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氣得發昏,掄起拳頭就沒頭沒腦地往他身上打去。「你莫名其妙的騙我!你明知我最恨欺騙了,任何人死亡都會使我傷心生病,不只你、不只你……」
她一生還不曾如此發狂過,像一只發威的母獅子,而打的卻是殺人不眨眼的海盜;遲風更不曾被女人打過,由於太過吃驚,一時未使內力招架抵抗,反而縮頭躲著任她出氣。
夜街上更夫敲三響,兩人同時僵住,四周變得死寂。
曾媽在樓底說︰「燕姑娘好睡嗎?需不需要什麼?」
「不必了,你早點休息吧!」燕姝忙到門邊說。她此刻小臉漲紅,手疼筋痛,胸口不斷的急喘著。
遲風自幼失母,不知道被母親打的滋味。後來到了海上,義父懲罰皆用悶沉水里或孤礁過夜等嚴苛方式,順便訓練體能。
燕姝的責惱,含著某種感情,不但不痛,還令他暗爽。但居於自尊,他仍板著臉孔說︰「幸好你有觀音之名,若是一般的女人,手早就被我折成兩斷了。」
「你折呀!我不怕!」她氣呼呼地說。
「我不能折,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又說。
「胡說,我才不是!」她低聲抗議。
「我們在東番島已行過婚禮,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他極認真地說︰「只不過你私逃了……」
「那根本不算!」燕姝又急了,「你走吧!這兒是修清女觀,你不該來的,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遲風乾脆一口吹熄油燈,月由窗外映入,巧的是,又是近十五的盈盈,滿地光華。他冷靜的說︰「我不是來和你爭執的,而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是關於你給燕子觀的捐資嗎?你要取回嗎?」她直覺問。
「不!給你的東西,我永不收回。」他停一會兒,將她按坐在床頭,自己則移把椅子坐,面對她,眼神如她夢中之狼最溫馴時的模樣,「燕姝,我們真的需要好好談談。」
「有什麼可談的呢?」她眉微蹙。狼溫馴時其實是可愛的。
少有的誠摯後,是遲疑,他搔幾次頭後才說︰「呃!我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非你莫娶……」
一疊聲的喜歡,在月影紗帳前,在夜半私語時,如惑語,會迷亂人心,令人手足無措。
「听我說,去年你在大員社棄我而去,真的給了我狠狠的一擊。」見燕姝欲回辯,他又接口,「這半年,我多次咒你,卻又忍不住想你,心里有難以形容的矛盾。曾經,女人是不在我心里的,當然,櫻子姨是例外。而你拿著刀抵住我的心口,要我想像自己的姊妹……金絲燕,我對你就有那種至親的感覺,彷佛你是我失去的及未曾有過的家人……」
海寇粗狂無文,不會珠璣之語,不會長篇大論,只是掏心掏肺,令燕姝無來由的心酸,不知該回應什麼。
「這次在日本時,淒風霏雪中苦戰,最難熬時就想到你,想著一定要為你活著回來。在從前,戰爭就是戰爭,勇往直前,你死我活,內心從不曾掛念什麼,如今命卻要系在你的身上。」遲風說︰「所以,我才故意要清蕊傳我的死訊,我要知道你是否珍惜我的命。說真的,見你吐血讓我不忍,但我很高興你的反應,我的一番心意總算沒有白費。」
燕姝搖頭,心頭依然梗塞。
驀地,遲風伸出手模她的臉頰,感覺是晶瑩的及濕潤的,他訝然地說︰「你哭了!」
她哭了嗎?燕姝猛地吸氣說︰「終究會白費的……我已走向梵天道門,雖然還不是真的道姑,但遲早會祈真修懺,與世相隔……」
「我不在乎,這燕子觀根本擋不住我!」他打斷她的話。
「但我在乎!我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不願僅僅當個遵守三從四德的女人。我的生命是以碧霞元君、靖姑夫人和默娘天妃為德範,希望能幫助眾人消災解厄。」燕姝說︰「我不是一個適合當妻子的人,也不可能離開燕子觀隨你到海上。」
「我不要你遵守三從四德,我甚至不需要你現在就離開燕子觀。怎麼說呢?我不再像從前,硬要把你關進金絲籠,我知道你是自主的,只是別飛得太遠了。」遲風想表達得更清楚,「記得我說過大海茫茫,沒有方向嗎?但如今你是我的錨、我的定點,讓我不再只顧著自己,也學著想到未來。只是我必須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將你當成托付生命的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