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重重地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臉緩了下來,對著里頭說︰「算你還有幾分理智,沒讓那個狄岸破了你的身,否則大姑姑不見你,直接沉你到大江底,你再喊爹喊娘都沒有用。」
「娘,你要相信我,他是懷川……」采眉抽噎著說。
呂氏逕自向前走,懷疑女兒是不是患了失心瘋?她明明見了懷川的棺,也埋了他,為他守寡幾年,怎麼狄岸一拐,就說懷川還活著呢?莫非那狄岸有邪術,做法迷惑她這一直乖巧貞節的女兒?
一行女人穿過竹林,來到孟家最神秘、深隱之處。
采眉依然渾身顫抖著,當她看到那熟悉的「貞姜樓」,想起她少女時期隔兩、三天必來造訪的情景,那個她多清純幸福呀!不知人生也會復雜坎坷、會苦甜參半。
再見此樓,心中真有太多太多的感觸呀!
來到青竹筒前,采眉又是一驚,因為景色大大的改變了。在貞姜樓旁又蓋了另一楝一模一樣的屋子,屋前掛著的木匾正寫著「貞義樓」。
而貞姜與貞義之間,真有個封閉的浮橋接通。
天呀!孟家早迫不及待的替她築好閉關一生的樓,想著兩座貞節牌坊、盼著發揚懿德,而她回報的竟是離家私奔,與男人糾葛不清,她霎時覺得好對不起父母,更不敢想像大姑姑的打擊有多大。
德容的丫環說︰「姑女乃女乃請三姑娘到貞義樓去。」
上了貞義樓,不就表示永遠不能下樓嗎?采眉驚慌著,但私毫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一階一階地被逼著往前走。
貞義樓的長梯一式的光滑陡斜,梯頂的房門一式的厚重。打開門,她倒抽了一口氣,窗桌椅幾,無不仿照大姑姑的貞姜樓,也有著寡婦式的素淨冷清。
她突然有種窒息感,從來不知道這里的天地如此黑窄沉壓,容不下活物的死寂。當門關上時,她人一震……不!她不要留在這個地方,懷川還活著,正等著她!
她用手堵住一聲嗚咽。懷川也好、狄岸也好,她一輩子只想和他雙宿雙飛,永不分離啊!什麼三從四德、懿行淑範、貞節牌坊,都不如他一個深情款款的眼神,不如他一句溫柔愛憐的話語……那是冰冷石碑和寬暖胸膛之別呀!
她甚至寧可傷痕累累地和他被綁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飛梟鷹,兩岸人喊奸夫婬婦,如此死去,也比這黑壓壓的貞烈大牢好,至少還有共赴黃泉一條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願去看四壁,或觸踫任何東西。
然後,浮橋傳來腳步聲,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緊牙,堅強地站起來,面對走來的德容,不變的白膚、嚴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後一次見面,只不過,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
采眉被她注視得心里發毛,主動說︰「大姑姑,采眉有負深恩,您教訓吧!」
「做了男人的渾物,踫了你怕髒。」德容語調尖硬的說。
采眉不再開口,兩人沉默的對峙著,氣氛凝重如巨石般隨時會壓得人粉身碎骨。倏地,德容快步走來,雙手猛力地掐住采眉的脖子,怒罵道︰「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羞恥事?你忘了我是怎麼辛辛苦苦地教你嗎?我教你貞烈是女人的生命,名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也教你守節不易,要熬、要忍,為什麼你就走了邪門歪道?你就受不了男人的誘惑,非要當男人奴隸?不能守節,不如一死,百歲乾淨!」
采眉喘不過氣來,猛力的大咳,淚水被逼出眼眶。她知道大姑姑一怒之下!說不定真的會縊死她,然後抬出尸身,隨便拋到亂葬崗上,成為無名無姓的婬亂女子。一夜之間,她孟采眉消失於人世,江南風雨依舊,流水嗚咽,但芳蹤已渺。
不!她不能死,有太多事尚未澄清!采眉掙扎著想逃月兌那窒息的桂桔,結果又是一陣劇烈咳喘,眼前已黑……
忽地,德容又放開她,大哭說︰「為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媒配婚嫁是女人的命,你會踫到惡公婆、惡丈夫、惡小泵,做牛做馬償不完;但夫死守節是我們的運,如果做得好,是我們的福,封誥牌坊,比婚禮還熱鬧好呀!你有這機會,為何不把握?為何要敗德敗行,毀掉我的夢想呢?」
采眉覺得手足發軟,頭昏腦脹,她不曾見冷靜的大姑姑嚎啕失態過,曉得她是真的傷透了心,忙跪爬過去說︰「大姑姑,我沒有敗德敗行,真的沒有!你們以為我替懷川守寡,可我也沒有,因為懷川根本沒死,他化名狄岸,逃開朝廷的捕殺,暗中為父弟報仇。我身為妻子,能不跟他去嗎?只是事關重大,我必須隱瞞,我絕對沒做過對不起夏家和孟家的事,求你相信我!」
德容停止狂亂,直視她,又回到冰冷,久久才說︰「你還要編故事嗎?我告訴你,不管懷川死了沒有,你犯了家規就要受懲。我可以饒你不死,但你不許再想或提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名字,而且永遠不可離開這貞義樓!」
采眉很清楚大姑姑向來說話算話,地位崇高,孟家女眷的命運都可取決於她,不得違逆。
德容不再理會采眉,轉身一步步由浮橋走回貞姜樓。
采眉的腦袋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的喊著懷川的名字,有時,出口的是狄岸。只是,這個時候,他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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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入了南直隸的轄區,懷川渾身汗流浹背,神情狂亂焦慮,胯下一匹疲憊的馬,雖已跑了數天數夜,但他依然不停,直到馬嘶嘶不肯定,他才不得不休息。
不過,他做的事,也只是塞個口糧、換匹馬,再繼續往南京奔馳。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會怎麼對采眉,好怕她會捱不過那可怕的指責。
「官爺,你還沒給錢哪!」馬店的人喊他。
懷川根本有听沒有見,眼楮僅有前面長長的路。那馬販見他一臉凶野,有點強盜樣,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換了一匹沒剩幾口氣的馬,就算他倒楣吧!
十多天前,懷川還在南昌和眾將兵、志士深入沼湖區找出羅龍文的蹤跡,確定他會往袁州,走入他們的陷井。
很高興的,王世貞也由京師趕來,想湊這最後的熱鬧,當他看到懷川手里拿著那把流空劍時,不禁瞪大眼說︰「咦?這名劍不是夏家藏的嗎?你會有,表示你去過紹興了?」
「是夏懷川公子的遺孀親自送來的。」旁邊有人應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貞最知懷川的新舊事,趁無人時,他小聲的問︰「那遺孀不就是孟姑娘嗎?她曉得你是誰嗎?」
懷川搖搖頭,「她只當我是懷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動心嗎?」王世貞笑說。
懷川仍是否認,一臉的冷峻,雖然心里其實有著其他的念頭。
棒兩日,南昌的任務完成,他們又趕回杏坊寨,著手袁州抓逆賊的最後準備。
他一進寨,最想見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視野之內。接著是各路英雄大會,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機會。
擋掉洪欣無休止的問題,一轉身,燕娘就拉住他說︰「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帶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還搜到她房里去,但已人去樓空。
什麼時候的事?孟家怎麼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麼找到杏坊寨的?為何不早知會他?她走前說了哪些話……自家變以來,他已養成堅毅冷靜的個性,甚至母親去世時,他仍然穩住自己,沒讓更大的悲傷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