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幸好有沉穩的三姑娘在,她為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擋沖擊,就沒有人可預言了。
「萬叔,再捱一陣子。」懷川安慰他說︰「不出明年底,嚴家必自食惡果,我的任務也已達成,到那時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個兒子,不是嗎?」
夏萬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爺自幼就是一個有主見的人,認為對的事,便會赴湯蹈火地去做,這種個性像極了為邊塞居民請命而犧牲的夏總兵,作風耿直,八方不動。
懷川正想再說什麼,山徑上有腳步聲傳來,他輕悄地隱入林後。
不一會兒,穿著灰黑舊斗篷的采眉走近,手里還挽個籃子,她對夏萬說︰「萬叔,屋後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別太勞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風寒可不好。」
夏萬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誰費力砍來的。「三姑娘要上墳去呀?」
「年貨都辦全,該去祭拜了。」采眉說,轉身往祖墳的方向走去。
看著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遠,懷川這才走出來問︰「她去給我爹上香嗎?」
「是呀!每個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規矩。」夏萬說。
懷川原本計畫天黑前到紹興城,但一看到采眉,腳步竟停滯不前。
這幾日常見她在屋內及庭院走動,都是隔著一段距離,並不真切。今天她幾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膚、如畫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記憶中更為清麗。
他的腦海里有個聲音說「不可以」,但她離了家、落了單,四下無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沖動。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無法接近她,也沒有私下與她說過話,如今有了這個機會,像千載難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腳,也往祖墳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籃里放些腌過的臘肉魚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咸菜,還有珍貴的酥油餅,都是應景的年菜,與平素不同,想讓逝者也有過節的氣氛。
她走著熟悉的路線,就如同到竹塘後的每一個月。最初盧氏和巧倩也一塊兒來,之後盧氏身體衰弱,巧倩一個姑娘家偶爾喊累,最後,這自然就成了采眉當媳婦的職責。
媳婦,伺候這里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沒有孟家小姐的嬌女敕,若是從前,這狀況若不乘轎,非累得她氣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婦的改變,是好,還是壞呢?
娘家二姊一見到她就哭,也慶幸親娘沒有來,否則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習慣,便覺得能干堅強的自己很不錯,事事不用靠人,那種心情外人或許不懂,就會給一堆莫名其妙的憐憫,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
她才過那跨溪的木橋,整個人便驚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墳墓前已有人跪著,瞧他的背影,笠帽月兌下,露出藍帶纏住的束發,玄黑的衣褲厚一些,腳底也改成有里的筒鞋,扎著綁腿。至少他還會照顧自己,不會弄到冷熱不分季節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顧惜念頭,卻知是萬分不恰當的。她一眼就認出他來,那個狄岸,她心里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願見到的人又出現在這里做什麼呢?
在這荒郊野地,無屏無障,又在夏家的祖先前,她自然得避開他,況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對面,那多尷尬呀!
就在采眉靜悄悄地轉開身時,他突然開口說︰「既然來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這條山徑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後有長眼楮嗎?她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麼發現她的?采眉驚詫地無法動彈,只能看他站直,轉過臉來對著她,臉上有微微的笑意。
他面上的風霜更重,腮胡短了些,人依然結實,唯有眸子極黑亮,不似從前淡渺,仿佛多了某種神秘感,在他的聲音之外,更添魅惑。
〔你……你怎麼又到竹塘來了?」采眉移開視線,把下面那句「以為你永遠不再回來」的話給硬生生的吞下。
〔以為我不會再出現,是不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采眉冷住狂跳的心,用幾乎僵凝的姿態說。
有趣!他這輩子遇過的女子,有可愛的村姑、爽朗的俠女、柔媚的青樓女,就沒這麼冷的,或許大家閨秀都如此,嚴肅拘謹、死板守禮。
懷川自然也收斂的說︰「我有事到紹興來,听說近日海上又出現盜匪,於是來看看你們是否平安。」
「我們都很好,謝謝掛心。」采眉簡短地說,看他向前兩步,又說︰「都快團圓夜,你也該回家過年了。」
「我沒有家,過不過年都一樣。」他又朝她走近。
這完全不干她的事!采眉遠遠地繞開他來到墳前,「若你祭拜完,就輪到我了,謝謝你的關心。」
她一講完,就放下祭品不再理他,希望他能忌諱孤男寡女的局面知趣地離去。
采眉點燃香,集中心神,努力默念婆婆交代要說的話,不外是告慰黃泉亡魂,總有一日會以嚴家血哀祭其沉冤。她根本無暇看狄岸還在不在,對著懷川的墓她又加上一段,「懷川,這狄岸真是你的朋友嗎?我不喜歡他,他不像是個坦蕩的人,行事十分詭異。你若真有靈,就讓他立刻消失吧!不要在我方圓百里之內出現。」
懷川生前嫉惡如仇,應該會允了她的祈求吧?
采眉插上香,引火焚燒紙錢,驀地一雙手伸過來,也丟進另一疊。他太靠近了,讓她差點驚得後跌,懷川不但沒幫她,還由著狄岸存在於她的一臂之外!
她臉龐徘紅,半由火光燃映,半由內心的怒火,他這人到底要怎麼樣?那日比「寒月」劍法還不夠羞辱人嗎?
紙錢成灰,他站起來立在懷川的墓碑旁,很莽撞地問︰「听說你沒見過懷川,你對他又是怎麼個看法呢?」
采眉很想破口大罵,從未有一個人令她氣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幾乎要壞了她端莊的形象。她故意听而不聞,只專心的收拾籃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愈冷漠,他就愈來勁,甚至學她方才的語氣。
「我不想回,也沒必要回!」若她不是教養好,可能早就成了河東獅吼了。
嘿!那漂亮的眸子里里閃著火花呢!懷川好整以暇地說︰「可懷川對你有些感覺哩!他……呃!在北方的時候,腰間老系著一枚紅色荷包,上面有梅三株、有字一行,說是你做的,手藝絕倫……呃!他還借我佩戴過幾次……」
「狄岸,你問我的看法嗎?我坦白告訴你,我覺得你根本不是懷川的朋友,若是朋友,就不會對他的妻子說這些會遭天譴的輕浮話了!」這差不多是采眉第一次對人用重話,她拿著籃子的手在發抖,說完就快速地往木橋走去,急得連裙裙都飛起來了,這也是以前所沒有過的。
她的脾氣果然狠烈,不只是詩禮之家單純的嬌嬌女。懷川覺得自己有些像詐死戲妻的莊子,捉弄過了頭,於是想過去賠禮。
誰知才靠近一些,她就指控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回來!你並非要探我們的平安,你只是對那把流空劍不死心,不過,我……我永遠不會交給你的!」
懷川愣了一下。流空劍對他而言是重要的,有些劍法還非它不可,他甚至曾想以此正義之劍取嚴嵩父子的命,但看她極力護衛,像是一種精神支柱,他也不禁有些遲疑了。
此刻,她既然提起,他便順著說︰「這把流空劍原就為除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我相信懷川一定會希望你將它交給我,讓找有機會以此劍懲罰嚴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