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非常時期,還計較什麼?!」印心說。他的修煉已達看不出年紀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卻仍健步如飛。
在踏出木柵門時,梅花荷包掉落,賈石拾起來問一句,「紅粉知己?」
懷川尚未答,印心就說︰「得留下,放在死尸身上,也比較取信於人。」
賈石看著懷川,眼中有著詢問意味。
思緒一轉,懷川就狠下、心的說︰「就留下吧!」
丟吧!丟掉有關從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榮華富貴的夢,這些都已被命運輾得粉碎,紅妝嬌妻不是更如一場鏡花水月嗎?
那嫣柔絲緞,那艷麗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了!
他們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為都打點好了,並無人阻撓。到了雪地,朔風刺骨,四下漆黑,懷川因傷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覺到肺腑縮緊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發功,像座小火爐似的,在背上的懷川才沒有昏死。
他們一路向南飄飛,幸好天寒地凍,否則懷川一個血人早引來群狼的追擊。此刻,方過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願意出來的時辰,只在遠處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門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們終於到達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懷川替他運氣止血,並收筋補骨,做一切能夠急救的措施。
懷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懷山不會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們的計畫,很快會到的。」賈石說。
「那具死尸……是從何處而來?」懷川又問。
「是前兩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臉都跌爛了。」賈石說︰「以目前的情況,你只能裝死,才有一條活路。懷山那兒,我也同樣是這樣安排。」
「我娘那兒……你告訴她了嗎?」懷川說。
賈石遲疑了一會兒說︰「嗯……我們必須瞞她,所有的事情必須做到點滴不露,只要有一個環節不對,不但你們兄弟保不了命,還會連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瞞多久呢?」懷川皺著眉問。
「恐怕得等嚴家倒了之後,你們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說。
「不!我娘一定會受不了的,她剛失去我爹,現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殘忍了!」懷川猶豫著說。
「為了保全夏家命脈,不得不殘忍。」賈石也說︰「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的沈鏈,就因為沈夫人太優柔寡斷,舍不得送走兒子,結果害兒子喪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復仇無望。在邊關不比京師,常先斬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為以後盡大孝的權宜之計而已。」
「不裝死,就得真死,無論哪一條路,你母親都注定要傷心的。」印心語重心長的說。
懷川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以對。
山洞外,閃進一條人影,是他們等著的履岸。見懷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時,履岸極沮喪地說︰「我……我沒達成使命……當我到另一個土牢時,懷山已經氣絕身亡了……」
瞬間,四周只剩寂靜,大家都瞪直眼。
懷川顫抖地問︰「是刑……刑求致死嗎?」
履岸點點頭低聲說︰「很慘……很慘……」
「我們畢竟來晚了一步,懷川,很抱歉。」印心嘆息地說。
「天哪!懷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較弱,武功底子也不夠強……我這個做兄長的沒盡到保護他的責任……」懷川再也說不下去了,身子一傾,嘴里頓時噴出一大口血,臉色呈黑紫。
「懷川,忍住悲憤啊,你的傷勢太重,千萬別讓那股氣毀了你的五髒六腑!」印心勸說著,和履岸一人一邊護住懷川的主要經脈,以防他氣絕了自己。
懷川明白,他努力將淚眨回眼里,血吞回肚里,悲嚎埋在心里,他不能痛!否則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了。
「天快亮了,你們快走,我也該回城里準備準備了。」賈石催促著,不讓情況更惡劣。
「賈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給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來日必報。」懷川跪下說。
「該報的是我,夏大人對我的恩德才大呀!」賈石老淚縱橫的忙扶住他。
懷川仍雙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懷山,我一定會替你們復仇的!我要以魏順及嚴家的血,洗淨保田所有的冤氣!」
停了半夜的雪,又紛紛飛落,靜靜的白色大地上,連狼嗥聲都消失了。
這回是履岸背著懷川,印心在前面領路,往叢山峻嶺而行,路非常地遙遠崎嶇,卻連再會也不敢說。
賈石目送他們好一會兒後,才轉往保田的方向。
懷川望著天,原來那殞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懷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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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籠罩在憂慮之中,每有奔馳的馬匹由北方來,他們就緊張地探听消息,先是夏純甫與白蓮教亂民勾結而被處死,再來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節前一日,使者說,夏家兄弟在土牢里被杖斃。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敵叛國之罪,卻遭逢如此的滅門慘禍,實是千古所無。他在愛莫能助之下,只有憤怒地拍擊桌子,以表內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驚整個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傳到每個院落。
可憐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對象,或許是她的八字與懷川犯沖,因此還未過門,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綻放,處處萬紫千紅,但看在采眉眼里,那鬧意卻是將她孤立的一種苦澀,只有到貞姜樓來,她才覺得沒有壓迫感的寧靜。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長發挽個最粗簡的髻,用白束帶橫過額頭梳起。幾個月來,她消瘦許多,鵝蛋臉變成尖尖的瓜子臉,眼楮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變成僵硬,嬌俏變成逝去的夢,十七歲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個青竹筒前,卻呆立著,也不拿起銅簽。
依孟家的家風,采眉許給夏家,好壞皆是夏家的人。懷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敗了,仍是她的歸宿。
采眉沒有怨,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會有任何勉強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種小小的聲音傳箸,說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約,再媒配他姓,鄉里應無苛責之理。
但這意見傳到了采眉耳里,她立刻板起臉來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沒有人能玷辱她的名節。
孟思佑大大地贊美女兒,說她不愧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且說是孟家祖上積善,先有個德容,再有個采眉,使婦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覺得自己即將成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內心呢?她每次獨處,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隱隱作痛。沒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為懷川而悲傷,因為兩人根本不曾見過面,守的不過是一個道德名義而已!但……真是如此嗎?
都錯了!她可是擁有他低沉好听又正義十足的聲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聰明又英偉,總有一天會為娶她而來。如今夢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為他哭,為自己哭呢?
但她誰都不能說,一切都有固定的禮儀,連悲傷也是。
她輕嘆一口氣,取銅簽做暗號,樓上的繩子很快地動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樓頂,采眉還未推門,門已打開。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對著她說︰「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輕聲說︰「夏家的送葬隊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會陪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