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而言,守貞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她許配給夏懷川,就是夏家的人,等時候到了,就上花轎成為夏家的媳婦。
在禮教之下,她不多想,亦不去想,「夏懷川」三個字,就像一顆種子,在她的心里適時地發芽,而後開花結果,正是古諸中所言的!一切命定有時,如季節之遞嬗。
她,孟采眉,就如同其他千千萬萬的女子般訂下婚約,一生就由一個陌生的名字開始守起,直守到老死。
除了那個名字外,所有的岔路都是錯誤、都是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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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城的總兵府在夏家進駐後,費用大幅縮減,淳樸了許多,僅有練兵及武器方面稍稍整度而已。進入灰沉沉的大門,最名貴的是擺在壁照前,那由武當山及嵩山運來的石頭,嶙峋怪狀的,不費一文錢,靠的是石總兵與武當、少林兩派的良好關系。
孟家女眷的軟轎直接來到石家內院,微暗的天色,已是掌燈的時分。
采眉和母親一下轎,幾個嬤嬤、婢女便陪著夏天人盧氏迎上來。大夥的眼楮直盯著年輕的采眉看,想一睹大少爺未婚妻的風采。
彼此問候過,盧氏拉著采眉的手說︰「上回見面時,還是個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你們瞧!這就是皇上御選的『霧里觀音』,可開了眼界了吧?」
在高蕊的油燈映照下,采眉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也維持著大方的姿態。
有個梳兩絡平髻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問道︰「孟姊姊,听說皇宮里有很多白鶴、白鹿和白雁,是真的嗎?」
「是呀!都是自各地進買來的吉祥物。」采眉也微笑著回答。
她後來才知道,夏夫人育有二子一女,這長相極甜,小她兩歲的姑娘就是夏家的掌上明珠,閨名叫巧倩。
由於男女嚴防,宴客分男席和女席,中間隔著一道門,僕人在兩邊穿梭服侍。
上的菜大都是山東的面食餛飩,再來就是當地磨出的豆腐和獵烤的鴨子,足見夏家也是講為官清儉者。
盧氏笑著說︰「在北方多年,一直不習慣這兒的吃食,我真懷念江南老家,光是百筍宴和炒鱔魚鮮,教我在夢里都會饞醒,如今已快不知羹湯的滋味了。」
「這會兒,你們更往北走哩!」呂氏說。
「沒錯,還降了級到參將,等於閑官,我家老爺脾氣太直,只怕還要惹禍。」盧氏嘆口氣說。
「我家的不也一樣嗎?孔孟之道若像磚,他也不顧一切的拿來砸自己的腳。」呂氏說。
「至少你們還到南京,總比我們荒涼的邊塞好。」盧氏想想又說︰「不過,我會盯著懷川用功讀書,登上進士榜,不會給采眉委屈受的。」
采眉一听,很自然的臉紅了,覺得大家又將焦點放在她的身上。
呂氏因不放心幼子在前廳,僕人便不時來報告狀況,一餐飯下來,算是吃得和樂融融。
在筵席將散時,呂氏說︰「對了,這汶城有沒有收驚的道婆?今天采眉姊弟倆在碼頭受到一點驚嚇,要給他們走走神才安心。」
「怎麼回事?」盧氏關心地問。
呂氏很簡單地將那受私刑的男女描述一遍。
盧氏的眉頭緊攢起來,女眷們也都安靜無聲,似有隱情。一會兒她才說︰「齊魯民風一向強悍,什麼奇事都有,嫂子見怪不怪,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明天一早我就去請道婆來。」
這時,門的另一邊傳來彷佛天降大石的巨響,接著是人聲沸騰。
盧氏站了起來,見有個管家嬤嬤匆匆跑近,在她耳旁低聲卻焦慮地說些什麼。
盧氏的臉上有掩不住的慌亂,忙對呂氏說︰「嫂子,怠慢了,不過一些家務事,我去去就來。」
盧氏離開後,包括巧倩等女眷們,都聚集在區隔前廳的那扇門前,由細格縫中探視動靜。呂氏和采眉是客人,自然不敢隨便,只有留在原處,不明就里地呆坐著。
漸漸的,前廳的喧鬧對話聲一句句清楚地傳到眾人的耳朵里。
夏總兵府的大門口圍聚著許多人,熊熊的火把在夜空下燃燒著,他們一半是衙役、一半是百姓,由縣太爺曹修帶領著,來意明顯不善。
在迎遠客的當兒,受到如此的示威打擾,令夏純甫非常不悅。他向好友孟思佑賠個禮,走上前去,板著臉孔問︰「曹大人勞師動眾的圍我夏府,到底有何『大』貴干?」
「爹,他是來找我的。」席宴中,一個頭戴葛巾的年輕男子走出來,很冷靜地說︰「曹大人,有什麼事請人傳喚就可以。要上衙門嗎?沒問題,我現在就去!」
「上衙門也沒有用!你的所作所為已觸犯民怒,今天非要向夏大人討個公道不可!」曹修惡狠狠地說。
夏純甫轉頭瞪著長子。
夏懷川濃眉下的一雙銳眼澄澈如星,沒有一絲懼怕或愧疚,只怕又是打抱不平之事。
他不得不怒問︰「你究竟又給我惹了什麼麻煩?」
「是孩兒魯莽,我看不慣他們動用私刑,所以把木板上的沙平和燕娘給放掉了。」懷川說著,唇邊泛起冷笑。
「瞧!是不是?他自己都承認了。沙平和燕娘乃是一對奸夫婬婦,鄉人共憶,給予懲罰,令公子偏把人給放了,這不是故意和全城的百姓作對嗎?」曹修說得太快、太急,臉都漲紅了。
「沙平和燕娘是不是奸夫婬婦,大家心里明白。」懷川的語調仍是不卑不亢,「曹大人快馬繞一圈汶城,黃紙往姑娘頭上一貼,也不管姑娘願不願意、父母舍不舍得,就強抓到北京,這又如何說呢?」
「這……這哪叫抓?」曹修臊紅著臉辯駁,「是北京嚴首輔下的命令,咱們皇上要的,我……我不過是奉令行事!」
〔皇上要的?聖旨呢?」懷川進一步逼問。
「懷川,不可無禮!」夏純甫見兒子盛氣凌人,忙制止他。
懷川?采眉坐在後廳,人微微一震,方才那正義感十足,又低沉的好听的聲音就是她未來的夫婿夏懷川嗎?
不見他的人、不知他的一切,就那丹田有力的振振言詞,竟也如觀春花望秋月,有脈脈的感覺緩緩流入她的心田。
對那木板上的男女,他也有一份同情心嗎?看來,他仗義任俠的脾氣,並不會因為年歲增長而收斂,反而是變本加厲了。
「的確是太過無禮!他誤了嚴首輔的事,嚴首輔大人大量可以不計較,但令公子放走沙平和燕娘,以致危害汶城善良風俗,該怎麼辦?我木板上可寫得清清楚楚,救他們者是與之同罪的!」曹修忿忿的說。
「什麼罪?沙平和燕娘已有婚約在先,是你故意拆散人家姻緣的!」懷川辯駁道。
「什麼婚約?沙平的師父和燕娘的父母都沒有承認,沒媒沒憑的,這根本是年輕男女私自苟合的行徑,完全不合乎禮教!」曹修說著,並由人群抓出幾個人來,「瞧!林師父和王家人都在此,你們大可以問個明白。」
「夏公子,求求你,燕娘不知恥,死有餘辜,你告訴我們她人在何處,好嗎?」燕娘的父母懇切地問。
「沙平勾引良家婦女,早就被逐出武館,夏公子救他一命,是助紂為虐,林某無法感激。」林師父說。
看他們的表情,藏有太多苦衷。曹修為嚴嵩的爪牙,在汶城挖奇石、收糧租及搜美女,地方人土任其擺布,敢怒而不敢言。
「曹大人,懷川莽撞放人,是有失慮之處。」夏純甫隱忍著怒氣說︰「但你黑夜率眾包圍總兵府,到底有何打算?是想叫懷川去把人追回來,還是乾脆也將他綁在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