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琳緊咬著下唇,不讓眼淚流下來,她假裝很堅強地說︰「媽,不必說抱歉,在我心理,你和爸爸就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從不是孤兒,也沒有被人遺棄。即使我知道了,也不會想找出的身世,因為那並沒有意義……」
「桑琳,我的好女兒,你能這麼想我就安心了。」羅鳳秀自己反而哽咽了︰「我今天不過是想要了卻一樁心事,以後我不會再提了,你听過,要忘掉也可以。」
講了這番話,病人也累了。桑琳安置母親躺好,一回頭,赫然發現林世駿還站在那,滿月復心事的表情。那麼,母親方才的告白他都听到了,如此私人的事,竟被一個不相干的學生知道,讓桑琳有些不高興。
她領著他來到走廊上,第一次用老師訓示學生的口吻嚴厲地說︰「剛剛我們談及隱私時,你該懂得避開。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但有關我的事,你千萬不要傳出去,連在我母親面前也不能提,明白嗎?」
林世駿了解這是極大的冒犯,雖然他是無意中得知這個埋藏已久的秘密,可是,他也不喜歡桑琳把他當成孩子似的態度,于是,也沉著臉說︰「我絕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老師太不相信我了。像我在醫院踫到老師的事,我就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今天的事,我更不會透露半句,若有違背,遭天打雷劈。」
「我又沒有叫你發誓賭咒?」她瞪他一眼說。
「老師,我……」他的眉毛緊擰起來。
「好了?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她克制著情緒說︰「你還是好好回去念書吧,聯考比什麼重要。」
她走遠的身影看起來如此縴弱,但背又挺得如此直,黑亮如綢緞般的秀發披泄而下,仍是他心目中最美麗動人的畫面。桑琳果真是無父無母,就像飄零在世間的一朵花,溫柔而無依,生于何時、生于何地,都是虛緲。
林世駿能夠想像她的椎心之痛,比如他,父母俱在,有跡可循,但因長年分別兩地,都不時有茫然的失落感,更何況她是真正的孤兒呢。在這個世界上,知道她身世秘密的人,除了余伯母外,就只有他,這豈非天意。林世駿突然有極強烈的震動,仿佛一種使命,他想要保護她、想把她的幸福快樂扛在自己的肩上,成為責任的一部分。
于是,他理清了他對桑琳的感覺,不再是單純的學生對老師的仰慕或迷戀,她陡然變成了一個「理想」,一個他必須極力去爭取的「理想」,和他的聯考、未來,甚至生命,都同等的重要。除了爺爺,他從未對任何人有過這種以心付出的相屬感,連父母都隔了一層。而這兩種愛又不同,對爺爺是親情的回報,對桑琳則是心甘情願的給予。如果真要定義,那就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情,不分年齡、種族、國籍、貧富或階級的。十八歲又如何,十八歲的他,正是向往理想主義的高峰,以為山真的可移、海真的可枯。要有毅力,還有什麼目標不能達成的呢?
※※※
三月初,羅鳳秀出院,也結束了林世駿和桑琳在醫院的偶遇。他非常懷念那段時光,但亦不能強求。雖然他擁有她的電話,但每次號碼撥到一半,終究不敢唐突。要說什麼呢,現在他只是她的學生,所有的表白都是枉費和困擾,還是再忍兩個月,等他聯考完,離開學校,兩人不必再嚴格的謹守著師生關系時,一切才有可能。唯一能支持他的是努力用功。
三月份的模擬考試,他的成績竟躍上全校第一名。平時他的功課也不是不好,就是外務太多,又是校刊、又是籃球、又是比賽的,有時還得應付把馬子的事,玩過火了,課業自然被忽略。但對桑琳的期待和思念,讓他的心漸漸收斂,所有青春期的不羈與騷動,都沉靜下來,他感覺自己離成人的世界更近了,而苦讀便是一條必經的橋。
他不時會在校園用深沉的眼楮追尋她的身影,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寫一首又一首的情詩,一首首皆不曾寄出,卻全是給桑琳的。二十四個季節,桑琳大他六歲,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乘上六,就是二十四,他必須奮力追上的數字。
春雨淅淅瀝瀝的第一日,林世駿正在努力一篇英文作文,導師鐘至和走進教室將他叫了出去,低聲說︰「剛才醫院來了電話,說你爺爺病危,要你馬上去一趟。」
最害怕的時刻終于來了,林世駿忍著淚和痛苦,穿過學校走廊,在經過桑琳的辦公室時,還不忘看一眼,見她不在,孤獨感霎時洶涌的襲來。
鐘老師一向關愛他,不但開車載他去醫院,還留下來幫忙處理一些事宜,這也是林家父母出國前鄭重委托過的。林爺爺因食物梗塞,急救失敗,于下午三點停止心跳。林世駿以手掩著面,悲不可抑。鐘至和是個四十來歲的人,有喪親經驗,讓他哭了一會兒而後,才拍拍他的肩膀說︰「爺爺走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月兌,你要節哀順變,堅強一點。現在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聯絡你的父母、聯絡殯儀館這些事……」
「我知道。」林世駿仍然低著頭。「上次我爸媽回來時都有交代過,他們是基督徒,有給我一個牧師的電話,就是這……這個時候用的。」
年紀再大的人,踫到死亡的事,也會有內心的無措,但林世駿應付得很好,因為,他想讓爺爺安心的去,並證明他已經是個長大的人了。
那晚,將爺爺的遺體安置好後,他走路回家。下了整日的雨已停,馬路上濕濕的,他覺得心很空,又有一種悲傷的透明感,仿佛什麼都穿不透。望著墨黑的天,沒有月、沒有星子,人的靈魂在哪?他走過家門,那個他和爺爺獨居了四年多的家,全然地暗著,如死亡一般陰冷。他又往下走,來到熟悉的樓房前。
他撥了一個電話,听到桑琳的聲音便說︰「老師?我爺爺去世了。」
「我知道?姚老師告訴我了,大家都很替你難過。」桑琳只想著安慰他,也忘了問他怎麼會有她的電話號碼。「你現在在家嗎?」
「不是,我不想回家,隨便走走,就到老師家的樓下。」
「上來坐坐吧?我母親也惦記你呢?」桑琳說。
「不了?我……」林世駿本想要求單獨見她,又怕她拒絕,于是改口道︰「我只想問老師,人死後靈魂到哪里去了?」
好難的題目呀,桑琳遲疑一會兒才說︰「我想,人死後的靈魂是到每個生者的心理去了。我們以思念讓死者復活,這也是一種永恆的方式。」
「所以,的生命是極其短暫的,對不對?」他又問。
「沒錯。」桑琳停一下又說︰「我忽然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
「是不是‘生時如夏花之絢爛,死時如秋葉之靜美’?」他接下去說。
「不,是另一句,‘永恆之聲唱道,不要懼怕那短暫的瞬息’,死亡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人生其實很短暫,如白駒過隙,活二十歲和活一百歲都沒什麼差別,是不是?」他又問。
「以永恆的觀點來看的,沒錯。」桑琳說著,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麼,二十四個季節,更不算什麼了。」他喃喃地道。
「林世駿,你還好吧?」桑琳看他愈說愈怪,忙問︰「你要不要去找呂老師談談?」
「不必了,我和你談就夠了,真的,我現在心情好多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