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里的攸君倒很安靜,她來到自己的新房間,什麼都不能做,只是一逕的坐在椅子上發呆,這情況,就仿佛十二歲那年,被蔣峰帶到衡州吳家的第一天,心中淨是茫然與無措。
又好像,才剛找回來的心,就注定要失落了……
拓安鎮,曾以桃花官道聞名,在蘇州主城開發後逐漸沒落,而桃花一樹樹蔓成野生,其中有一道白牆,彎彎曲曲似無止盡,圍出一個倚傍山坡的美麗莊園。這莊園沒有名字,就像它的主人特意隱藏,真正的成為世外桃源。
「這里的確是配稱桃花源,只可惜我沒有避世的命。」書里里首座上的男子說。他曾是大名鼎鼎的定遠侯顧端宇,現已年過四十,卻仍不減他當年的英姿風采。
「怎麼?鄭經那兒又派人來游說,要南北運河一帶附和他出師抗清?」已是漕幫總幫主的潘天望說。「沒錯,信函還寫得很大義凜然呢!」祖籍金門的許得耀已娶張玉瑤為妻,長居浙江,成為當地的義士盟主。
「大義凜然又有何用?問題是,他們只反清,根本不復明!」潘天望忿忿地說︰「從剛開始,我們就誠心和鄭家合作,可沒想到他們竟和吳三桂那批奸賊連成一氣,接著是反復無常,進退無度,贏了不理睬我們,輸了就拖我們下水。過去幾年,我們蘇浙徽贛兄弟,就有不少因他們而喪命,結果弄得知識分子灰心,平民百姓也裹足不前,我這幫主也是有心無力啦!」
「天望,我了解你的憤怒,尤其是永華亡故的消息傳來,我真的幾天無法合眼,連他這麼赤膽忠心的人都無法見容于世,這場反清的仗還打得下去嗎?」顧端宇說。陳永華是鄭成功的軍師,聰明絕頂,暫以諸葛亮扶幼主之心來輔佐鄭經,誰知權佞當道,掩護忠臣,七月時傳出他死亡的消息。「據內部透露,永華兄是悲憤自盡的。」許得耀說。
「若真如此,那就是永華以生命給我們的警告和托付。」顧端宇說︰「其實早在去年,他就有密函來,要我們江南、江北別輕舉妄動,一方面是避免卷入戰爭,另一方面是可保天地會萌發的根苗。看樣子,他是早知道會有今日,甚至算出三藩和鄭家都是成不了氣候。」
「這麼說,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滿清統一中國,徹底征服我們嗎?」許得耀不甘心的說。「他們的征服只是表面的。」潘天望說︰「別忘了還有我們漕幫這條巨龍,只要反清復明的魂不死,天地會長存,自有民族復興的一日。」
「看起來,這不是一、兩代的事,所以,我的族叔顧炎武,早就專心著述,說國可亡,而史不可亡,民族文化不可亡。」顧端宇說︰「我們的職責是培養新一代的領導者,將復國的思想深植在每個漢人的心中。」
說到領導者,管家就來報,說他們等了許久的張寅青已經回來了。張寅青一進門,漢亭就警告他,徽山之事上頭都知道了,待會兒免不了一頓罰。
其實論輩分,張寅青應屬于顧端宇那一代,但由于他的年齡相差太多,在幫規立定後,為訓練培育方便,反而與漢亭論排行,以師兄弟相稱,同時被指任為第二代繼承的小祖。
張小祖的任性與不羈,在幫中早就是出了名的!
張寅青走進書心,看見師父、幫主和姐夫都在坐,一副三堂會審的模樣,頭皮稍稍發起麻來。他挺直身體,正預備接受一場硬仗時,師母和姐姐便緩步由另一扇門踏入。
嘿!救兵來了!張寅青馬上低垂著頭,表現出很可憐的懺悔狀。「你和那位姑娘玩夠了,終于知道回來了?」顧端宇嚴肅著一張臉說。
「師父,徒兒不是和那位姑娘‘玩’,而是那位姑娘中途與家人失散,我本著漕幫濟弱扶貧之心,特別護送她回家。再者,那位姑娘出身高貴,也不會和我‘玩’。」張寅青振振有辭的說,最後竟有些一半頂撞的意味。
潘天望听了,不禁有些氣結,「無論那位姑娘如何‘高’,你也不能丟下張先生不管,叫別人送他回浙江呀!」「他不是平安到達了嗎?這也算是完成任務嘛!」張寅青再加一句︰「我也是確定沒問題才敢放手的。」「完成任務的是林杰、李武東和阿官三個人。你呢?則是精心妄為、怠忽職守,非給你一點教訓不可!」顧端宇毫不通融地說。
依幫規所定,擅離職守、不听指令,未完成使命,必須判「水上刑」,這刑罰也只有漕幫才有,因為漕幫管運河,所有的活動都懷江河有關,若出重大差錯,罪首必須被綁在柱上,立于湍流猛急之處,任大水沖刷三天三夜,那還真不是平常人能忍受的。
「這懲罰未免太重了吧?」阿絢不由得問。
「護送張先生為本幫第一要事,寅青連這任務都會掉以輕心,將來還不知會出什麼紕漏,不好好罰他一次,他怎麼會銘記在心?」顧端宇說完,又轉向張玉瑤,「你也反對?」
張玉瑤當然不忍心看張寅青受罰,但不管她說什麼都有循私護短之意,她只能望著張寅青,希望他能用平日的好口才為自己求饒。可是,張寅青腦中所想的是,炎炎夏日里,「水上刑」似乎沒那麼糟,而且,他為攸君受刑之事若傳出去,她一定會非常感動。于是,在一種模糊的感覺下,他很干脆伯說︰「徒兒解釋那位姑娘,全是憑一股俠義之心,如果因此而受罰,我也心甘情願。」什麼?他竟心甘情願?他不是頭腦壞了,就是被那位姑娘弄糊涂了。張玉瑤望向阿絢,希望聰明的她能想想辦法。
「我們只在著幫規,倒忘了寅青是泡在水里長大的,這‘水上刑’,不是反而便宜了他這條魚嗎?」阿絢笑了笑說︰「我看哪!閉門抄書最好,就罰他抄幾遍顧炎武先生的‘日知錄’,又修身,又養性。」
為攸君閉門抄書,她會不會動心呢?為了配合效果,張寅青故意哀嚎一聲,表示恨「抄書」多于「水上刑」。
彼端宇明白愛妻是要為張寅青解困,他看看身旁的幾個人,其中潘天望是一直很崇敬這位格格的,所以首先同意,「也好!我還正愁找不到人抄‘日知錄’呢!寅青正好可以多眷幾本,讓他好好地痛悔一番。」
一場危機就這麼化解,張寅青趁空對阿絢敬個小禮,表示感激;但阿絢只是端凝著眉目,不苟言笑,似乎幫忙不代表他值得寬容。張寅青微微愣住,突然覺得某個人和這位師母有點相像,那淡眉秀眼、那姿態氣質,尤其那不理會人時的倨傲冷漠,攸君不也常常有嗎?
難怪他對攸君有一見如故之感,才會為了她拋下重要的朱四皇子,這下師父絕對不能怪他啦!師父可以為了美麗的師母不顧一切,他為美麗的攸君出一次差錯,又何罪之有呢?
英雄難過美人關,不是嗎?
「我看寅青一天不成家,心就一天定不下來。」張玉瑤一邊踩上石階,一邊說︰「這回我非逼他百親不可,再不行,就綁著他當新郎。」「若不是他願意,綁得了一時,也綁不了永遠呀!」阿絢中肯地說。她們說著,已到了張寅青所居的別院,書僮要去通報,她們搖搖頭,悄悄走到窗下往里瞧,只見張寅青專心的握著筆,一筆一劃的仔細抄寫著。她們實在很少看到他那麼安靜斯文的模樣呢!前院有幾個小徒弟,正拿出大大小小的劍,一共六把,正一一擦拭。張玉瑤問︰「你們清這個做什麼?」「是小祖要求的。」其中一人回答,「小祖一回來,就要我們把他從小到大用過的劍全部拿出來,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真是愈來愈怪了。」張玉瑤忍不住說。張寅青看見阿絢和張玉瑤來到,忙停下筆說︰「來監督我的功課嗎?」「就怕你又給我出什麼花樣。」張玉瑤說︰「你沒事干嘛把箱櫃里那些個破劍、老劍翻出來呢?」「橫豎放著也會朽毀,不如拿來做成一個紀念品。」張寅青說︰「這想法不錯吧?」「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感性?」阿絢笑著說。「師母沒听過俠骨柔情嗎?我也是很多情的人喔!」張寅青半開玩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