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這壯碩的男子,大跨步地跨向柵門,不禁暗想,十年了,竟然已經十年了!無論是以什麼方式,他們都長大成人了。
其實,她腦海里較深刻的,是波格少年時期野性難馴的模樣,現在雖然仍有天生的浪蕩與不羈,但在離開族人,自謀生路後,也多少磨練出該有的人情世故與圓滑。
當兩年前,波格由千里外的波西米亞,出現在巴黎弗德烈教授的寓所時,維薇真的嚇了一跳。
在這之前,他們已分開了一段很長的日于,而且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那年,吉普賽族人被驅離阿帕基城,他們忍著屈辱四處流浪,卻始終找不到安心扎營的地方。
維薇十四歲時,他們來到巴黎,那正是她希望所在之處,然而,巴黎之大,她又如何能接觸到一個大學教授呢?
整整有一年的時間,她生活在城市里最髒最低層的處所。
天氣好時,他們會擺帳篷,用算命及表演來賺錢,她的鈴鼓舞及歌聲都極受歡迎;天氣不好時,他們就用洗衣、掃街、捕鼠……等賤役來勉強乞些吃食。
但就和從前的命運一樣,吉普賽人待久了,就會引起大家的厭惡,開始時是工會的人不許他們打零工,接著是巡回賣藝的人也抵制他們的演出,于是,他們只好淪落到行騙偷竊的地步。
維薇的工作是專門穿上漂亮的衣服,假裝迷途的孩子,誘騙好心的紳士淑女到僻靜的小巷,再由族人將他們洗劫一空。
環境真的影響人很大,當時在饑寒交迫下的她,天天只想著要吃飽睡好,根本沒有余力去想自己的所做所為為是否違反上帝旨意。所有道德、禮儀及善良高貴,都如她那傾頹毀滅的家,完全蕩然無存了。
但偶爾,她會蜷縮在街角,看見華麗的馬車駛過,就想著莉淇和費羅姆姆會不會坐在里面?有幾次看到穿著綢衣戴面紗的少女,就想那是不是莉淇呢?
她們到底在哪里?有什麼理由遺忘她呢?
她的身心永遠處在一種巨大的痛苦中,但苦難的日子及吉普賽樂天的哲學,讓她學會帶上許多面具。粗糙的現在和精致的過往,如白天及黑夜的淬煉,造成她極端的矛盾與復雜的個性。
人生是殘忍的,冷漠無情使人單純,也令人容易存活下去。
終于有一天,維薇失手被捕了,她被帶到地牢中唯一一句話是︰「我要找巴黎大學的弗德烈教授,我是他的佷女!」
幾大後,他們找來一個留著落腮胡的年長紳土,她僻哩啪啦的就說︰「我是維薇夏貝諾,父親是尼爾•夏貝諾,母親叫瑪蓮夏貝諾,還有妹妹叫莉淇,求你認得我!」
她因為太急切,舌頭都差點打結了。
哎德烈教授領她回家,在一夜之間,維薇又回到那高尚的,充滿書香的生活她知道族人都在找她,卡洛在街頭哭得像個瘋子,波格則時時在大學附近徘徊,但巴黎已沒有「娜娜」這個人了。
她在木窗後冷冷的看著為她傷心焦慮的族人。她當娜娜,就是要找回維薇,如今目的達到了,她當然不會再理會他們。
當族人全部都離開巴黎後,她望著仿佛安靜許多的街道,明白經過這些年的遭遇,冰己滲進她的心底,有些部分失去火種,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苞了弗德烈教授,維薇再度接受淑女教育,但這未婚獨居的老人,將心全放在醫學及科學上,不看好她的復仇計劃,也不認為女人有足夠的頭腦做任何工作。
「人死了就死了,最好的方式就是為他們禱告。」弗德烈教授說︰「而你,只要在十八歲以前嫁掉,我也算對尼爾有個交代了!」
嫁?這字眼從不曾存于她的念頭之中。
哎德烈不時喚來他的學生,他們也為維薇那帶著異國風情的美貌所惑,但她對他們所有的人都不感興趣,只想由他們那兒學到一些醫學及科學的基本常識。
在弗德烈寓所的三年多,維薇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幫忙準備一些小實驗步驟。她常想,若父親尚在,一定不會禁止她做更復雜的研究,說不定她還能成為歐洲的第一個女科學家呢!
可惜歐澤家族毀掉了她所有的夢想及未來!
她十八歲時,還沒結婚,弗德烈教授卻先蒙主恩召了,死後,他遺留下一堆名貴的書籍圖畫和幾處莊園給她。
在守喪期間,已是成熟男子的波格意外出現,他是特地由東歐一路打雜工、沿街賣藝來找她的,當他說卡洛已過世時,維薇竟然哀哭不止。
她這才明白,那五年吉普賽的流浪日子,並沒有在她生命中完全消失。
見到波格,她想起遠離多年的意大利,還有下落不明的妹妹,回到過去的心,莫名的燃燒起來。
因此,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變賣掉產業,和波格組成劇團,表面上雖是演出,可實際卻是暗訪的情形下,走遍意大利南北城邦。
當然,只除了阿帕基城外,因為她還沒有回到故鄉的心理準備。
這件事曾在巴黎引起某種程度的轟動,說來也算是一則丑聞吧!一直到現在,有些人還是會談論著,弗德烈教授的佷女攜著巨款和一個英俊黝黑的賣藝人私奔了。
但她一點都不在乎!只因波格是唯一真正關心她,又了解她身世悲劇的人。
波格劇團在意大利演出了名氣,但他們尋訪的人卻始終沒有著落,直到最近,他們才在某個偏僻的教堂,找到費羅姆姆死亡的紀錄,旁邊還有馬修神父的簽名。
馬修神父?哦!她怎麼可能會忘記他呢?他就是教她認識天體運轉的啟蒙老師呀!
她看著費羅姆姆死亡的年月日,竟是在逃離農莊後不久。哦!她可憐又可親的姆姆,如此說來,莉琪也有可能無法快樂平安的長大羅?
而這一切或許只有馬修神父知道了。
然而,維薇沒想到的是,要找馬修神父竟也是困難重重。他因十年前的教廷整肅,和尼爾一樣以科學褻讀上帝的罪名被捕下獄後,便生死不明。
愈是找不到他,莉琪也就愈凶多吉少。她那膽怯嬌弱的妹妹啊!甭伶憐的一個人,能生存下去嗎?
在經過千辛萬苦的察訪後,這監牢是他們得來的唯一線索。
但願馬修神父還活在人間!
維薇垂下長長的睫毛,內心不斷地禱告著︰主呀!你從不給夏貝諾家族恩典,求你給我一次信心,就像在沙漠里行走的人需要水一樣,不要再讓我饑渴至死,無法再贊美你的榮譽,你的至善無邊。阿門!
維薇顫抖的手在胸前虔誠的畫了個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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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格走過來輕拍維薇的肩,她張開霧藍的眼眸,充滿期待地問︰「怎麼樣?」
「他們說,這兒有許多犯了戒規的神父,但不曉得姓名。」波格微笑著說︰「我們得自己進去找。」
維薇的眸子霎時亮了起來,這是長久以來的第一道曙光、第一個希望,她情不自禁的抓住波格的手臂說︰「那我們快點行動吧!還等什麼呢?」
對維薇,波格向來只有服從的份,一秒都不會耽擱。
他們通過狼牙柵門,撲面而來的是腐敗的惡臭,原來是有人正在中庭里處理幾具尸體。
維薇忍住欲嘔的感覺,和波格隨著獄卒打開一道道的鎖、一重重的門。
放眼所及,里面的情景真恍如人間煉獄!
小小的牢籠,堆疊著似人似獸的,男女皆袒胸露背,已被折磨得分不出五官形狀,即使是還能走能站的,也仿佛骷髏幽靈,散發著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