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爸爸和維薇十年前就消失了,只有她獨自長大,長成另一個人,另一個模樣,也不再是從前的小莉琪。
為什麼她要活著?為什麼要流落在孤兒院?為什麼要成為可憐的莉琪,又成為諾斯的情婦?
如果她十年前也死了,雖是殘酷,不是更完美嗎?那一幅幸福的天倫圖就永遠留在過去的時空中,不必有人椎心泣血地來悼念,不必有人面對丑陋憾恨的結果,不是嗎……她哭出了聲,眼淚止不住,像積了千百年般,由內心中隱藏的過往記憶里無止盡地悲嚎不絕,諾斯抱住她,讓她俯在他肩上,盡情地發泄痛楚。
她哭著,哭著……兩人緊緊相偶的身影良久良久都不動,只有落葉紛紛,飄零了一陣又一陣……
***
莉琪推開旅舍的窗,這家店是在阿基帕城內,可以俯瞰整個貝殼廣場。
天尚未全亮,霧極濃,蒙蒙似雲,飛來又飛去,滲進無端的冷意。
扁再強一些,她看清楚了,那吊了一天半的尸身終于取下來了。她的眼角又流出淚水,爸媽是不是也示眾如此久呢?
媽媽是個愛美的女人,哪堪她死亡的皮相,一寸寸被人審視?那變白變灰的肌膚,那凸出的眼,猙獰的表情,如破布般隨風飄的身軀,甚至腐蝕她死後的尊嚴,令她如何能瞑目呢?
昨天,她問旅店老板,這些尸首都怎麼處理的。
「火焚後再拋到河里呀!」老板回答。
「連個墳墓都沒有嗎?」她不信地問。
「要什麼墳墓?這些罪人,只有撒旦會收容他們!」老板說。
罪人?爸媽都是善良的市民,何罪之有?好,不論歐澤家族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是什麼,但維薇呢?馬修神父說她也被火焚了,連骨灰都沒有留下。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也要去撒旦那里嗎?
莉琪覺得自己一下子在寒冷的冰里,一下子在燃燒的人里,靈魂日夜不得安寧。她不斷地自問︰我為什麼活著?上天為什麼要我獨活?!
尼爾死了、瑪蓮死了、維薇死了、費羅姆姆死了,極有可能馬修神父也死了;
而她藏在孤兒院內,十年後又回到阿帕基城,一定有神的旨意吧?!
唯一的就是復仇,替所有在地獄中哀嚎悲鳴的親人們伸冤!
但她沒有立即行動。為什麼?因為諾斯愛她,不願她輕舉妄動,又給她一個長遠的期待;而她愛諾斯,所以選擇苟安,當他的情婦,能夠享受一日是一日。
但情婦又算什麼?依然是陰暗處的老鼠,不比孤兒院的莉琪好到哪里去。記得呵!她是莉琪.夏貝諾,再也不是那個怯懦無所依歸的莉琪.費羅,更不該是諾斯當玩物般寵愛的小夜鶯呀!
她活著僅有的目的便是復仇,而且是不能等待的、玉石俱焚的、以血還血的。
她要殺掉柯倫,以昭告天下!
她再也顧不了什麼石頭撞大山,因為再不做,她內心真正的自己會先殺了她!
便場已有人在放花草、插旗幟,一個大大的、閃亮的獅圖族徽就掛在大廈之外。她知道,今天有秋收慶典,柯倫會出現在廣大的群眾前,接受所有市民及佃農的獻禮。
這是暗殺它的機會,千載難逢,絕不能錯過。
她關上窗子,輕手輕腳地取下諾斯腰帶上的短刀。這還不夠,她需要兩把,一刀不成,再補一刀,所以她必須再去鐵匠那里一趟。
她披上破舊的白色披風,站在床前,愣愣地望著諾斯。她是愛他,也從他身上得到從未有過的愛,但他們畢竟不是同一世界的人,過去不是,永遠都不是。
「我只是從十年前來的幽靈,風一吹就散化,你就當我不留存在吧!」她無聲地說,眼淚又簌簌地流下。
她悄悄地開門,走下木梯,飄飄的白衣,很快便消失在霧中的拱門外。
***
諾斯醒來後,習慣性的閉著眼去聞莉琪頸間淡淡純純的少女香氣,然後再吻她,吻到她嬌懶地輕動,低喚。
然而,他今天卻撲了個空,房內彌漫著冷冷的孤單。
奇怪?一大清早,莉琪會去哪里呢?她從來沒有不告而別,或者單獨留下他。
事實上,從科索開始,他們沒有超過一刻鐘的分離。
最初,他還耐心等,但情緒愈來愈煩躁,他痛恨看不到她的每個時刻。最後,他下床穿衣,在忙亂之中,才發現莉琪的舊披風及他新買的短刀都不見了。
莉琪去了哪里?為什麼不穿新披風?短刀若是她拿的,又是做什麼用途?
他三兩下套上皮靴,匆匆下樓,抓著正在喂驢子的老板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女伴?呃,莉琪小姐?」
「似乎天沒亮就出去了,她還沒回來嗎?」老板說。
「沒有。」諾斯強迫自己冷靜,「她有沒有說要去哪里?」
「沒啊!她看起來挺神秘的,任何人都沒瞧一眼。」老板開始好奇了。
上帝保佑,她該不會去做傻事吧?
諾斯由拱門沖出去,在大街小巷里亂撞亂找。
自從由農莊歸來後,莉琪一直處在往事的悲傷及心緒的低潮中,不吃不喝,常常茫然的發著呆,眼淚擦了又干。
諾斯一向心軟,面對至愛之人的痛苦,他感同身受,除了陪她、勸她之外,他還努力的為她解開心結,除去陰霾。
難道他的愛情和承諾都沒有用嗎?
他相信她會回來,因為他把心全都給了她,或許她只是要找個地方,獨自靜一靜而已。
然而,放不開的是他。整個上午,他馬不停蹄地,如瘋子一般走遍廣場、教堂、店肆、酒館,甚至遠至農莊和夏湖,但都不見莉琪,連個像她的影子都沒有!
隨著愈來愈多的人潮,諾斯愈覺事情的不樂觀。他昨天才和莉琪說好,在慶典之前就離開阿帕基城。但現在眼見柯倫就要蒞臨廣場,可莉琪還沒有一點消息,這不就擺明了她準備要進行復仇行動嗎?
真該死!諾斯這一生還未同時像此刻般心焦和憤怒過,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的五髒六俯齊絞著,讓他每個思緒都是痛。
她為何不信任他?他給了她一切能給的,愛情、金錢、保護、承諾……還不滿足,不乖乖地待在他的身旁呢?
鐘樓的大鐘宏亮地響著,聲音回蕩過大廈、城牆、森林、山巒,及遙遠的天邊,按著是鼓手的敲擊,正是邦主出來的訊號,大家如潮水般聚向廣場。
諾斯不由自主地隨著人群,他在左顧右盼之際,遭到不少的咒罵。
莉琪到底在哪里?在這分分秒秒都緊張的時刻,他真的是心急如焚。他為的不是柯倫的生命,而是莉琪的,這個小傻瓜,她若送了命,他絕對無法忍受的!
兩匹酸肥的黃須白馬出來了,一身紅衣紅帽的柯倫,胸前掛著黃金的太陽項圈,滿臉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與民眾揮手,而他身旁的女主人,更華麗耀眼,但怎麼看,都不像是嫁過來的翠西亞。
翠西亞呢?
但此刻他已顧不了那麼多了,仍逕自在人縫中鑽著找莉琪。突然,他看見那件白披風,正在柯倫的馬附近,亦步亦趨地跟著。
到了宮廷前,柯倫先下馬,再攙扶那位貴婦,兩人站走後,一篇演說就要開始。
諾斯迅速往前移,在披風內的手要舉起時,他及時壓握住。莉琪驚疑地看著他,臉色蒼白如幽魂。
「你瘋了!」他氣憤地用唇語說。
說時運、那時快,莉琪的左手又抬起,諾斯沒有防到另一把刀,出手稍慢,掌心沒握住刀柄「反倒去劃到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