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師父想再給你把把脈。」範兆青說。
秦鴻鈞坐下,觸到湘文手腕的內側,揚揚眉笑著說︰「脈象沉穩,眼神明亮,範姑娘康復得可真快。」
「秦師父,你好嗎?我說……大家都還好嗎?」她表情急切,另有所指地問。
「很好,人人都好。」秦鴻鈞點頭說︰「我們……呃!我明天就離開杭州,今天是特地來辭行的。」
湘文的眉毛皺了起來,宗天要走了嗎?
「我這兒有幾帖安神藥,保證你好吃好睡,可以當個最美麗的新娘子。」
秦鴻鈞起身說。
湘文正要說她不會嫁時,才發現他遞過來的藥包中,夾著她為宗天繡的手帕。
「我走了,你們兄妹倆好好保重。」秦鴻鈞走到門口說。
「謝謝秦師父,您救舍妹的大恩大德,我們永志不忘。」範兆青恭送他說。
「哪里!這是小事一樁。」秦鴻鈞笑呵呵地說。
湘又一心都在帕子上,連道別也未專心。屋里只剩她一人時,她急忙地打開那條帕子,一樣的潔白,一樣的蒼鷹,只是怕面上多了兩行暗紅的字跡,還帶著血的味道。
蒼鷹從此去,不再戀琉璃。
湘文跌坐下來,那血漫過她的眼楮,漫過她的意識,又汨汨流出新的血,成河成海,把她圍在茫茫的赤紅中。
不再?什麼意思?他不再愛她了嗎?他不再與她比翼雙飛嗎?
湘文彎下腰來,緊捏著帕子,嗚咽地哭起來。她不知道人間還有如此的痛……
這回他真的要走了嗎?他真的絕望了嗎?
她再看著那十個字,每一筆都是化不去的悲憤,每一勾是咬牙切齒的恨意,字字斑斑,足以絕天裂地!
他果真放棄她了嗎?太慢了,太慢了!她範湘文永遠比人家慢一步,而且條條都被她走成了絕路!
他要她時,她不敢;等她敢時,他又不要她了!
是天意嗎?是一輩子的懲罰嗎?她舉步想去找秦師父,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她只能站在門口,傷心地哭著。
第七章
一年後,汾陽城。
宗天由河口下了渡輪,沒走幾條街,就發現城里的人潮又增加了。不用想他明白,這是今年六月直系及奉系大戰的結果。唉!軍閥的禍國殃民何時了?老百姓的流離失所何時了?而他自己,也存在著有家歸不得的煩惱,只是他的問題很容易解除,如果他肯下得了決心的話。
走到大街,他故意繞過合興木材行。其實也沒什麼觸景傷情的,時間不早了,他不想做沒有必要的逗留。
是的,過去幾年來,他已經做了很多沒必要的事。去年秋天到琉璃河,就是他一生最愚蠢的舉動,自己的用心良苦,只成了別人的一大笑話。
他一直不願去回想那五天被囚禁的日子。秦鴻鈞軟硬兼施,後來一句「命里有時終需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的話,才擊潰他一味的頑強。
「我松你的綁,你發誓不去破壞人家的婚禮?」秦鴻鈞仍不放心地問。
「我發誓,我對她已死絕了心,若再有任何輕舉妄動,願遭天誅地滅!」
宗天面無表情地說。
為了表示決心,他還灑血寫下「蒼鷹從此去,不再戀琉璃」的句子,算是昨日種種之死,對過去做一個完全的了斷。
他回家住了幾個月,在芙玉的婚禮過後,因受不了家人的催婚,才北上浮山去找季襄,結果卻在那兒行起醫來。
這一年來,芙玉懷孕,慧梅嫁人,宗義也開始說親事,若他不準備學師父獨身一輩子,是應該成家了。
一走進奉恩堂,幾個伙計迎土來,搶著說︰「少爺,你怎麼這會兒才到?
秦師父和宿川來的胡大夫都等你好多天了。」
宗天移步到大廳,德坤宏亮的笑聲首先傳來。屋內擠滿了人,連克明和芙玉都在。
「哈!總算見到人啦!我們由南方水陸都比你快,還擔心你在路上被什麼事耽擱了呢!」久不見面的惠生,一瞧宗天,便開心地叫嚷。
「我不是說過嗎?六月吳佩孚和張作霖打了一仗,留下許多散兵散圍在地方作亂,直線走不了,只好繞彎路,自然就慢了。」秦孝銘說。
「路上有危險嗎?」德坤關心地問。
「還好,我坐阿標的卡車回來,兩人身上都帶槍,除了難民,倒沒踫見土匪。」宗天說。
「你那浮山礦區,不是離戰場很近嗎?有沒有受到波及?」惠生好奇地問。
「沒有。直奉兩系都有官員投資這個礦區,他們還不至于斷自己的財路,所以我們那兒很安全,還有不少人來避難。」宗天回答。
應付完這些問題,宗天才有機會和每個人招呼問候。向秦鴻鈞請安時,師徒間有些尷尬,搶親之事,除了當事人,加上德坤,就沒有其它人知道了,他們也從來不提這件事,彷佛它不曾發生過。
惠生特別介紹的是他女兒元媛。宗天上回見她時,她才是十五歲的小丫頭,如今都十九歲了吧?和湘文恰巧是同齡……該死!他怎麼又想到這個名字?
「元媛說秦大哥好久不到宿州,所以吵著要土來見你。」惠生笑嘻嘻地說。
「是爹爹想見,怎麼又扯到我了?」元媛嬌嗔地說。
「哦!是,是,我說錯了!」惠生轉向宗天說︰「見到你,我又忍不住想考考你。我有一個病人,年約五十,常頭痛心煩,面赤失眠,肝火上升,我給他服用天麻、鉤藤等瀉肝之藥,為何初期有效,後來沒有用?」
「那是因為他體質改變了,由最初的肝陽偏亢,變成後來的陰虛陽亢,最後還可能成為陰陽兩虛,所以我們要不斷的換藥。這在西洋有個詞兒,叫做‘高血壓’。」宗天有條不紊地回答。
「說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興地說。
「我大哥和我親手教出來的徒弟,怎麼會差呢?」秦鴻鈞笑著說。
「而且還青出于藍,更勝于藍,連西洋醫術他都會了。」德坤笑得眼都謎起。「西洋醫術全是雕蟲小技,取一兩樣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醫。畢竟中國人不是洋鬼子,血氣及經絡都不相同,不可混為一談。」秦孝銘不忘教訓說。
若在以前,定會又有一番激辯,但宗天已二十五歲,歷經人事,個性沉潛了許多,知道一時快意不會有任何好處,因此對父親的話,只有唯唯稱是。
「看來宗天仍足堪當我的乘龍快婿喲!」惠生乘機接過話題說。
「爹!」元媛緋紅著一張臉,充滿少女嬌羞的姿態。
在場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沒有拍手贊成了。
宗天卻很不喜歡這種氣氛,他很突兀地就問秦鴻鈞,「這次的陳炯明叛變,據說情況很糟?」
「是很糟,雖然亂事平定,但軍政府元氣大傷,到現在還處于重整階段。」
秦鴻鈞說。
「我就說軍閥不可靠。這回孫大元帥該成立一支革命軍隊了吧?」宗天說。
「對!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們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黃埔建一所軍校。」秦鴻鈞說。
「我打算去報名,以行動來救國救民!」一直沉默的宗義開口說。
「我不準!你大哥長年不在家,你也不在,這個家怎麼辦呢?」瑞鳳立刻反對說。
「大哥,爹娘說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們就讓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義滿臉懇求地說︰「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婦,安定下來,也輪到我去外頭闖蕩了。」
哦?這次全家總動員,連宗義也派上用場,看來這個中秋節不好過了。宗天像往常一樣,鼓勵一下弟弟,再虛應大家,但他知道,長輩們不曾善罷甘休的,因為他們把新娘子都擺在他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