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所以,這根本是一個‘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包辦婚姻,對不對?」他直言不諱地說︰「我敢打賭,你沒見過那人的尊容,不知他生成什麼德行。現在是民國時代了,早廢除那種盲目的婚姻制度,你怎麼還會答應去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呢?」
「我並沒有完全不認識他。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他幾次,也常常听我家人提起他。逢年過節的,我們就互送禮物,沒有一年忘記。兩年前,我養父母過世,本來夏家就預備將我接過去,但我親生父母不舍,才又回到汾陽。」湘文不斷舉例,像要說服他,也說服自己,「所以,我是認識他的,雖然不是你所謂的面對面。但夏家一直當我是他們家的媳婦,而且非常愛護我。」
「僅僅這樣,就值得你拿一生來冒險嗎?」他低吼著,同時天空響過幾聲悶雷,但沒有人留意到。他繼續說︰「你剛剛所說的,都是封建社會的毒化思想,幾千年來它葬送了多少婦女的生命及幸福!你有沒有想過,對方是什麼樣的人?若他殘暴無仁,或只會吃喝嫖賭,或根本不懂得憐惜你,你的一生不就毀了嗎?」
湘文想到了璇芝,但她最終還是嫁給了徐牧雍,過著快樂的日子。人若有情有義,命運會有公平的安排,不是嗎?
「毀或不毀,都是我自己的命!」湘文回答說。
「你怎麼能有這種可怕的想法呢?命運是可以扭轉,可以改變,甚至可以創造的。」他激動地說︰「湘文,解除婚約,嫁給我,我保證讓你一生快樂幸福,不會有後悔及遺憾的。」
「不……」她只能吐出這個字。
「又是個‘不’字!難道你情願嫁個陌生人,也不願嫁給熟悉又愛你的我嗎?」他靠她極近地說。
他的「愛」字,伴隨著穿破青天的雷,腳底泥葉颯颯飛滾,湘文這才驚覺四周的黑暗,于是狠下心說︰「我對你並不熟悉,你在我眼里也是陌生人。拜托你不要再來打擾我,讓我平靜過日子,好嗎?」
他的眼里摻雜著痛苦及挫敗,她一步一步往後退,當一片葉子打到她臉上時,她驚跳起來,像逃避什麼惡魔般,急急的跑下山。
「湘文!」他才叫一聲,就嘗到雨的味道。
豆大的水滴滿山滿谷地奔灑,他這才發現天候詭異的變化。雨淋得他全身濕透,他也逐漸清醒,追在她的後面說︰「湘文,別跑,快找個地方躲雨!」
但她彷佛沒听到,腳步絲毫沒有放慢。
追什麼呢?充其量他也不過是個陌生人,一個自作多情的傻瓜而已。宗天想起方才的談話,心比外頭的雨水更涼。好吧!就讓大家淋個痛快,讓雨澆去他愚蠢的熱情,也澆去方才那些痴人說夢。哈!他竟是破壞她平靜生活的「陌生人」呵!
※※※
兩天後,宗天到範家為兆青拆傷口的線,看到眼前的一景一物,心一異有些隱隱作痛,想著湘文就在這里的某一處。
難怪季襄會被珣美整得七葷八素,英雄氣概都少了一半。原來女人看似柔弱,但她們千轉百折的心思,便足夠教一個男人昏頭脹腦,徒呼奈何了。
範兆青沒有看出他的心事,只說︰「真可惜,今年的龍舟賽,我是不能參加了。」
「不參加也好,那時剛好淑佩生產,你可以多把心思放在家里。」香華說。
「反正明年還有機會。」宗天上好消腫藥說。
「再等明年,我身上的肥肉又多了一圈,只怕劃不動啦!」範兆青苦著臉說。
聞言,眾人都笑了出來。
宗天收拾好東西,香華走過來說︰「你也順便去看看湘文吧!她前兩天淋了一身濕回來,患了風寒,全身發熱,又咳嗽不止。」
宗天一听,焦慮之情形于言表,心中有說不出的痛與悔。都是他害的,湘文一個弱女子,他就這樣讓她淋著大雨回家,這算什麼男子漢呢?虧他還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隨香華來到後院女眷處,一股濃濃的花香襲來。他們打開一扇門,香味就變得若有似無,一如房內擺設的淡雅。粉白粉青的色調,幾幅畫,幾帖字,桌上幾朵小花綻放,未完的刺繡……都不似一般閨房的繁麗,但樣樣都教宗天喜歡,因為這些都是湘文每日所接觸的東西。
「是秦大哥!你來看湘文的病嗎?」湘秀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說。湘文依著紗帳,嚇得無法動彈。她病得樵粹,又衣裳不整地坐臥在被褥中,這場面多尷尬呀!她巴不得此刻床裂個縫,讓她有處可逃。
宗天也是緊張的,看到她病西施的模樣,愛憐之心不禁油然而生。行醫以來的第一次,他忘了冷靜、公允、客觀、專業……只覺得像擅入小姐閨房的侵犯者,滿心的不自在。
然而,多年的訓練也非枉然,他用很職業化的語調說︰「我現在是大夫,來看病的。」
這話說得奇怪,但旁人並未察覺,只有湘文心里明白。她伸出手,微微顫抖;他把脈的手,也不甚穩定。
他分不清是誰的脈動或心跳,反正兩人都快而紊亂。她呼吸急促,他手心冒汗,這場病看得有些驚心動魄。
「我這女兒嬌弱了一些,是不是很嚴重呀?」香華見他不言不語,著急地問。
「不!沒大礙,就是風寒!」宗天如大夢初醒般,放開湘文的手,盡量以正常的聲音對她說︰「不過,仍要小心地調養,以免小病積成大病。我先開一帖麻黃湯,讓你退燒止咳;麻黃的發汗力強,我再加些桂枝及杏仁為輔;另外甘草可以緩和藥性及藥味,既去毒又甘甜,古人稱‘藥中之君’‘藥之良相’……」
「秦大哥,你說這些,我們哪听得懂呀?」湘秀不解又好笑地說︰「我妹妹要的不過是一劑藥方,你沒必要把她當成奉恩堂的學徒嘛!」
宗天發覺自己的失態,忍不住一身的燥熱;而眼前的湘文,因心火凝聚,血氣上揚,臉也更加緋紅了。
「我馬上寫方子。」他走到書桌前,刻意掩飾困窘。
窗外吹來的風,令他呼吸順暢,一抬頭,眼光恰好落在一幅琉璃草圖上,縴縴藍瓣,怯怯綻放,可說素,也可說艷。左邊還有一排端麗的毛筆字,寫著︰琉璃天地,一片冰心,下方再落款一個「文」字。「好出塵秀逸的一幅畫呀!」宗天忍不住贊賞著。
「這是湘文親筆畫的。」湘秀興匆匆地說︰「怎麼樣?我們範家雖非書香門第,卻也出了一位才女呢!」
「我隨筆涂鴨,哪算什麼才女?」湘文忍咳辯解著。
「我這三丫頭,自幼跟著她叔叔嬸嬸過,天天學讀書寫字。好在他們還沒忘記教她女紅,不然哪像個姑娘家!」香華拍拍她,疼惜地說。
「我娘常說,要是生在古代,湘文可以中女狀元,當孟麗君了!」湘秀再加一句。
「二姊,你是戲听太多,太入迷了。」湘文急急說。
「我相信湘文姑娘有過人的膽識和智能,一定能做與眾不同的事。」宗天若有所指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湘文尚未理清他的話,他又說︰「我才疏學淺,不太懂詩畫,卻知道這幅‘琉璃草圖’畫得好。能不能將它送給我,讓我天天欣賞?」
「不!我是畫著玩的,難登大雅之堂,更遑論送人了……」湘文阻止著。
「就當醫藥費,如何?」宗天打斷她的話,說︰「有了這幅畫,就抵過兆青及湘文姑娘的出診費及藥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