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回來啦!」管家通報著。
但聲音都不如牧雍的腳程快,他直接穿過大廳、耳房、天井、回廊,到「錦繡廳」才停止。
老女乃女乃正由丫鬟服侍喝著桂花藉湯。
「你到家啦!」老女乃女乃一見他,就忙說︰「我還在念你呢!快來嘗嘗新鮮藕粉,才新采磨的。」
牧雍哪有吃東西的心情。他請過安,便問︰「女乃女乃,宋家的璇芝姑娘是不是回來了?」
「是呀!前兩天才派人通知的,你怎麼消息那麼靈通呢?」老女乃女乃訝異地說。
「呃,我一回到鎮里,就有人告訴我。」他支吾著。
「確實是真的。」
老女乃女乃再一次說︰
「大伙都很高興璇芝能夠平安返家。我們也算了結一樁心事,可以開始幫你另找一房新媳婦了。」
牧雍正要反對,慧娟就帶著兩個女兒進來,尚未開口,牧雍就轉身對母親說︰
「娘,爹呢?」「他從天津回來,就帶你兩個弟弟到上海考中學了,我還納悶,你怎麼比預期晚到呢!」慧娟說。
他不能說出繞道隴村的事,只坦白地提出要求說︰「娘,我听說璇芝回來了,想親自到宋家去看看她。」
在場的人全听得目瞪口呆,牧雍見狀,再強調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希望能向她當面道歉,因為退婚對一個女孩子而言,是很不名譽的事,所有的過錯,我都願意承擔。」
「牧雍呀!這節骨眼,你是萬萬去不得!」
老女乃女乃第一個回復神智說︰
「這一年來,婚退了、禮退了,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可不許你再去惹是生非!」
「我不是惹是生非,只是盼望一切有更圓滿的結果。」牧雍解釋。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惹事!」慧娟也加入勸阻,「你以為現在宋家歡迎你嗎?別看宋老爺和你爹還稱兄道弟,可這疙瘩還卡在心里頭,咱們是求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千萬不要再去觸霉頭了。」
接下來牧雍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女乃女乃及母親的耳提面命,講得他欲辯也忘言。
最後氣急了,他激動地說︰「難道我一輩子都不能見璇芝了嗎?」
「你現在和她非親非故,有什麼理由見面嗎?」慧娟說︰「一輩子不見,才是好事。」
不!他和璇芝是朋友、是知己,從此天涯一方,那就太殘忍了,至少他們還有事情未了,盡避家人不允,禮俗不許,他仍要想辦法見到她!
※※※
牧雍不顧所有列出的反對意見,徑自往富塘鎮而來。
他能夠有勇氣,其實是仗著宋世藩對他的賞識。
在書房見到他時,宋世藩的確是一張迎人笑臉,拍拍他的肩膀說︰「听說你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恭喜你啦!」
「謝謝伯父關愛,小佷就是特來請安報告的。」牧雍有禮地說。
「在前朝,你就是欽點的狀元,能夠出將入相了。」宋世藩好心情地說︰「可惜呀!我差一點就可以喊你女婿了。」
听宋世藩這麼一說,牧雍忙道出自己的來意︰
「伯父,這一年來,為了有誤璇芝小姐的事,小佷一直深感愧疚,今欣聞她已平安歸來,能否見上一面,讓小佷親自懺悔請罪?」
不提璇芝還好,一提及她,宋世藩整個臉立刻暗下來說︰「婚約已退,再見面,似乎不太好吧?」
「我知道見面是極不妥當的事,但這件事里,璇芝小姐是完全無辜,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只想告訴她這些,讓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陰影。」牧雍開始緊張了。
「璇芝去年離開你家時,就應該有想到退婚一事。而且時代在變,踫到退婚雖臉上無光,璇芝也尚能接受,所以見面之議,就毋庸再提了。」宋世藩很堅決地說。
一門一牆就要將他封死在外嗎?牧雍再做掙扎說︰
「伯父,能不能請你問問璇芝小姐的意思,或許她會願意見我。」
「我很確定,璇芝不會願意見你的。」
宋世藩微皺眉說︰
「想想不是很矛盾嗎?以前璇芝嫁去你家,你千方百計不見她;如今退了婚,你又專程登門要見她,我實在很不了解你們新一代年輕人的行事作風。」牧雍明白再爭下去,宋世藩對他的好印象會一筆勾銷,所以只好退一步說︰
「伯父教訓的是,小佷的要求確實是有欠考慮。那麼,我能不能問一聲,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還怪我嗎?」
「她很好,不曾提到你,我想他沒什麼怨怪,她自己逃家,也有一半的不是。」
宋世藩又說︰「她目前不在家里,她母親帶她到上海、杭州的親戚家走動,所以你想見她,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璇芝就這麼結束了嗎?牧雍以極沉重的心情離開宋家,回頭看到嚴嚴緊閉的寬宅大院,果真是朱門深似海,要尋一個人比登天還難嗎?
他所要求的不過是和她說一句話而已呀!
然而可笑的是,大家都謹防著他們有機會說話;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為了求那句話,輾轉反側,日夜思之,即使是付出一切代價,他恐怕都會心甘情願吧?
璇芝,璇芝,你到底身在何處?
他這前所未有的情緒是如何衍生的?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嗎?
※※※
牧雍靜悄悄地回到「煙萃居」,不願驚動任何人,因為他亟需獨處。
看見翠竹,一聲長嘆;見到綠芭蕉,一聲長嘆,等見著桌上由美國賓州來的信,他的嘆息聲沒有了,換來的是更多的心事。
整個暑假,他或許見不到璇芝;而秋天她回學校時,他早在往美國的船上了。
不!不行!此去三、四年,時間如此長,萬一她嫁了別人,他該怎麼辦?
他不要她嫁給別人!想到這兒,牧雍如遭當頭棒喝,無法動彈。他的內心有個聲音沖向腦門,叫著︰我要與璇芝共處晨昏、寸步不離;我要她依賴我,只屬于我一人;我受不了一日見不著她,我受不了她對別人友善;我只準她在心里愛著我,她的一顰一笑都只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
愛?這就是中國詩詞中吟詠的愛情,西方戲劇小說里歌頌的愛情嗎?
他憶起運河旁初見她時的驚艷,以後他的殷殷相助,不是俠義心腸,而是一種心底的鐘情;其後北京相逢,他的屢次探訪,不是友誼,兄妹情分或道義,而是出自他對她的渴求和戀慕。
所以他鍥而不舍、低聲下氣、嫉妒、忽悲忽喜,像個任性的孩子,原來都是因為愛她的原故。
他時常高唱自由戀愛的論調,但都是紙上談兵,自己真正愛了一年,卻不曾覺悟,豈不荒謬?大概璇芝是屬于他的包辦婚姻及封建意識,他沒想到愛會停駐在她身上。
說什麼自由戀愛?真正愛上以後,就徹底失去自由,管她的村姑或小姐,新女性或舊女性,受教育或沒受教育,他早已掙月兌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網。
問題是,璇芝是自由的,也有選擇權,她愛他嗎?
牧雍一點信心都沒有,仔細回想,璇芝責怨他的時候多,而且對他沒有比其它人特別;自行返回富塘鎮,尤其做得狠絕,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或不舍。
如意緣天生注定,他去年大婚之日,就該與她結為夫婦的。第一次他覺得指月復為婚的妙意——是你的就跑不掉。璇芝呀璇芝,她應該屬于他,此刻在煙萃居內恩愛廝守,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但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要如何才能挽回呢?
牧雍或坐或走,就是靜不下那顆騷動不安的心。
「大少爺,老爺書房有請。」僕人在門外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