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變,事事在革,人務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氣步我後塵嗎?傳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訊息可交付代轉。
璇芝一看完信,立刻轉頭問正在清箱子的蓮兒說︰「給你信的那個人有沒有說住在哪里?」
「沒有,不過我告訴他,小姐明兒個就要嫁到千河鎮了。他說十天後正午會經過那里的觀音廟,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給他。」蓮兒說,臉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點點頭說︰「信是段家珣美寫來的。」
「段家小姐?她……她還沒有被抓到嗎?」蓮兒驚訝的問。
璇芝又看看信說︰「沒有,她可逍遙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說……她怎麼敢做那種事呢?」蓮兒說。
「或許她才是對的,我就沒有她那種魄力與勇氣,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璇芝幽幽地說。
「我娘說,私奔是犯婬賤,要剝光衣服,游街示眾的,還要被大火活活燒死呢!」蓮兒伸伸舌頭說。
「珣美不是婬賤,只是要尋一條活路而已。」見蓮兒不懂,璇芝只囑咐說︰
「她來信的事,你千萬別說出去,否則連我們都會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顧到我們宋家的名譽啊!」蓮兒馬上說。
都是為了名譽!人活著,講究的是外面那層皮,里頭多穢亂污濁,多卑微可嘆,都沒有人去在意。這個珣美,獨自快樂去了,卻不知害慘了多少人。
不要說仰德女子學堂的師生受到牽連,也徹底斷送了富塘鎮女子將來受教育的機會。
璇芝第一次體會到,偏見與愚頑會形成一股連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實他們哪里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豐富美好的一段時光!
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家延師聘教的,她自幼聰敏,別的姊姊念著玩,只有她最認真,父親才破例讓她入書房,稍涉些經國治世之道。
仰德學堂也是由父親那兒听到的,當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讀書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學問時,心中既好奇又向往,在父親不反對之下,十六歲就坐著馬車去上學了。
「念書可以,但別念野了心,耽誤了女紅,將來讓徐家說我們嫁過去的閨女沒教養。」
當年還健在的大祖母說,「有一點點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嗎?」
之後,璇芝興奮的開始她的學生生涯,這才逐漸明了天地之廣,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岳,更不局限于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學部分,令她大開眼界,地球是圓的,可由中國東航,再回到中國,把古代很多理論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變,乾坤之間為何不可易呢?
她們討論為病患服務的南丁榜爾;發揮才學的居禮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為革命奉獻犧牲的鑒湖女俠秋瑾……似乎她們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親那一代的幽怨狹隘,而再看到古書中「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論調時,也會爭相撻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貴的,也應該有價值地活著。
三年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學校一開始時不用男老師,後來才有教國學的老先生,去年請了年輕的唐銘來教美術,上課時如臨大敵,門窗都開著,吳校長和地方耆老皆隨堂監听,誰曉得在如此嚴密把關的情況下,仍會出這種事!
唐銘看起來很正經木訥,怎麼也不像會誘拐良家婦女的人。可仔細回想,他和珣美之間是很尋常的師生闕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讓人料到他們會有私奔之舉。
而珣美向來是活潑有主見的人,曾揚言終生不婚,要像吳校長般獻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為了家里的壓力,也太極端了吧?!
這封信上說的並不多,不知真正情況如何。但珣美看來很快樂,沒有絲毫的悔意,可這段丑聞,卻讓璇芝與父親談判的籌碼都失去了。
再嘆一口氣,自鳴鐘沉沉響著,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著緩衾,緩緩閉上雙眼。
往好處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鴉片鬼兼癆病表。
※※※
天未亮,一些婆娘就來喚璇芝梳洗,上轎之前還要行一道笄禮。
案母叔伯及眾房親友早簇擁在大廳,喜婆象征式地替璇芝挽面結發,再笄上金釵。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听一些為人婦的訓詞,接著就是當女兒的最後一場宴席。
璇芝沒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時迎娶。
天已大亮,人聲沸騰,鳥鳴啁啾,明朝再听不到這些習慣的聲音,再看不到這些熟悉的景象了。
貼身穿著將隨她至死的白布衫褲,外面是大紅的新娘宮裝,鳳冠霞帔,珠圍玉繞,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這會兒尖叫跑走,不曉得會有什麼場面出現呢?她原本素雅的閨房貼滿了紅花和喜字,垂在妝台前的紅帷帳,兩排艷金的字寫著——
種就福田如意玉養成心地吉祥雲又是如意!卻一點也不如她的意!
大門外響起喧天鑼鼓,迎親隊伍來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熱鬧。
習俗說,新娘愈遲上轎,可多留些福氣在娘家,而她的確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穩穩的,不為所動。
突然,穿著紅綢新衣的蓮兒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小姐,不好了,新姑爺沒有來迎親呢!」
什麼?璇芝站了起來,十分驚訝。轉念又一想,莫非親事取消了?在這節骨眼上,老天爺終于听見她的祈願了?
「你快去打听,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璇芝催促著。
「我馬上就去!」蓮兒一溜煙地跑掉。
璇芝月兌下鳳冠,焦急地走來走去。
彷佛許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著,匆勿趕來。
「娘,不是說新郎沒有來迎親嗎?」璇芝問。
「又是蓮兒胡說,對不對?」
棠眉罵著才進門的蓮兒說︰
「你這丫頭,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別到處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煩,壞了小姐的規炬,知道嗎?」
「娘!」璇芝拉著母親說︰「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為我們是在兒戲呀?!」
棠眉差人幫女兒戴回鳳冠說︰
「你呀!命中早就注定好的,當然要嫁,只不過牧雍從北京回來的路上,有一批盜匪流竄,他得繞道而行,所以趕不上吉時。現在先由他妹妹綿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著,免得誤了與你們八字相合的好時辰。」
「既然他趕不回來,婚禮何不延後呢?」璇芝心里仍抱著一線希望。
「這怎麼可能?」
棠眉說︰
「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籌備,又接聘禮,又送嫁妝的,更不用說今天上百人的力氣和花費了,哪能說延後就延後?」
「是呀!五小姐。」
喜婆在一旁幫腔說︰
「況且,也沒有花轎來了,又空抬回去的道理,會不吉利的。」
「可是,娘,沒有新郎,豈不委屈了女兒嗎?」璇芝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委屈什麼?徐家和我們宋家門當戶對,有名有望的人,你還怕他們耍賴嗎?」
棠眉說︰
「反正你是一定要嫁到徐家,若是新郎趕不上拜堂,那也是你的命!」
真是將撥出去的水,一刻都容不得,連母親都這麼說了,璇芝只有任其擺布。
紅巾一蓋,蓋去了女兒家的歲月,再掀開時,已是另一種不由人的身分了。
她隨著喜婆的指使,穿梭在人群中,行各種禮儀。
上轎時,有人悄聲對她說︰「要哭幾聲,才會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