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因為害怕而抗爭,而是這根本就是個不合理的制度嘛!」璇芝激動的說︰「我也是一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和判斷力,萬一對方樣樣令我討厭,那我豈不是得痛苦一輩子嗎?」
「是自己的丈夫,就不會討厭了嘛!」宛欣安撫妹妹說︰「所謂緣定三生,前世姻緣,就是這麼來的。既是上天注定,我保管你會愈看徐牧雍愈覺順眼。」
「那是你幸運,踫到張家姊夫待你情深義重。」璇芝說︰「你沒听大姊夫娶姨太太,二姊的婆婆多厲害,三姊夫妻常拌嘴嗎?那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果。」
「女子們聊來聊去不都是這些?根本不必太認真,沒有一件是真的嚴重的。」
宛欣笑一笑說︰
「不遵父母之命,你又怎麼去找丈夫呢?我看過上海那些新派的女子,簡直丟死人了,隨便就和男子勾三搭四,講什麼合則聚、不合則離,沒媒沒聘、朝秦暮楚的,就像個交際花似的。你想學她們嗎?我告訴你,沒有一個正經的男子會娶她們,也沒有一個正派的家庭會接納她們,那下場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沒有要找丈夫的意思,也根本還不想嫁!我只希望能再多念幾年書,別這麼快就埋沒在灰暗的婚姻生活里。」璇芝趕忙解釋。
「你又懂得什麼叫婚姻生活了?」宛欣掩嘴一笑,「以你的想法,徐牧雍不是正好嗎?他是北京大學的高材生,思想必然很開通新式,一定不會反對太太再念書的。爹一直很看好這段婚姻,口口聲聲說是‘如意緣’,說他盼了十多年了,比我們三個哥哥娶妻生子還高興呢!」「我就是因為這點才妥協的,」璇芝很無奈地說︰
「我知道這如意對爹意義十分重大,所以實在不忍心毀了他老人家多年的期盼。」
「是呀!如意既是爹的寶貝,對這個婚姻,他絕對會比任何人都要小心謹慎,他也必定是非常滿意徐牧雍,才會狠下心來,不顧你的懇求和抗議。」
宛欣拉著妹妹的手說︰
「爹一向最疼愛你,你應該信任他的跟光才對,不是嗎?」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呢?白居易一千年前不就寫了嗎?‘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璇芝嘴一抿說︰
「我下輩子一定要當個男人,不再受別人的牽制了。」
「瞧你,我們家向來最愛嬌的小妹妹,動不動就兩行梨花淚,誰曉得你腦袋里淨裝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宛欣戲捏妹妹粉女敕的臉頰說︰
「記得小時候念‘幼學瓊林’,其中有一段‘王凝妻被牽,斷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節也’,你就是不肯背,害得我們私塾里的盧先生大發雷霆。」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斷臂割鼻的做法太殘忍,也太愚昧了,還要小孩死背牢記,就更過分了。」
璇芝嘆口氣說︰
「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僅于男子,女子受惠的實在太少了。」
「還少嗎?光是不用里小腳,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宛欣說︰
「那段日子簡直可怕,夜里痛得不能睡,像火燒一般;白天又痛得無法走路,移幾步就得扶牆喘氣。好在有你那一場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姊姊、姑姑們一天到晚嘲笑我們是大腳婆,說我們鐵定嫁不掉了,那時你還常常怪我,忘了嗎?」璇芝笑著說。
「是有很多人上門提親,听說我沒有纏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說︰
「不過,我現在真是慶幸了,有了這雙大腳,才能跟你姊夫四處跑,不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窩在家里了。」
「瞧,女子是可以獨立自主的,不是嗎?」璇芝得意地說。
「你也別太得寸進尺了,這個社會再怎麼變,女子仍是需要被保護的。」
宛欣說︰
「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會比我們幾個姊姊都好。」
是嗎?這樣由陌生人決定的一生會幸福嗎?
徐牧雍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會和她談喬治桑、居禮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嗎?
抑或是滿嘴新思想、新口號,卻不把女人當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內心依然是有許多猶豫,所以老展不開歡顏。
紫藤花架過去的大廳堂傳來了鳴鐘的聲音,數不清幾響,遠處隨即應和著更夫的兩記鑼聲。二更天了,月已當空,來告別的姊妹們都已散去,可璇芝仍無睡實。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褲,是神前特別行禮裁制的,婚禮時需穿在里面,以表貞節清白。
「你千萬記得,這套衫褲要收妥,保存一生,將來你百年之後,子女還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嚀著。
從新婚到壽終入殮,一襲白衣就道盡了,這就是嫁為人婦之後的日子嗎?
「還有,這貼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產順利,給你縫小兒衣裳用的。從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順著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邊一樣嬌慣了。」棠眉說著,眼眶又濕了。
這幾日,母親前後都反復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將她丟入全然陌生的環境呢?
日仍會東升,月依然西斜,她卻在另一個世界里了。
嘆一口氣,她將摘下的玉蘭花,一朵一朵鋪放在浸濕的巾帕上,濃郁的芳香立刻布滿房內。
門輕輕被推開,蓮兒走了進來,說︰「小姐,你怎麼還不睡呢?明兒個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著。」
璇芝又問︰
「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會不會因為要離開親人而難過呢?」
「我才不會。」
蓮兒很坦白的說︰
「我是小姐到哪里,就到哪里的,離開小姐,我才會真正傷心呢!」蓮兒小她一歲,跟了她十年,兩人情同姊妹,到徐家,更要相依為命了。她忍不住說︰「但願我也能和你一樣,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對了,我是送一封信來的。」
蓮兒邊關緊房門,邊說︰
「上午我出門時,路上有人偷塞給我的,說要交給小姐,我差點給忘了。」
璇芝接過一看,土黃的大信封上歪斜著她的名字,里頭還有個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筆跡。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遠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開。
珣美私奔已三個月,鎮上仍散布著各種謠言。有人說她懷孕生子了;有人說她被拋棄;有人說她淪為舞女;更有人說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雖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對珣美的私奔卻一無所知,也和大家一樣震驚,這些天來只有干著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灑灑,不受拘束的字體,寫著—璇芝︰
我自由了!如一只鳥兒,以前在龍中悲鳴,望天而嘆,如今卻海闊天空,任我遨游,那森林、湖泊、山巔、水湄,皆令我呼吸順暢,十九年生命未有之快活。
我的舉動堪稱駑世駭俗吧!此事無關呼唐銘,他亦是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詳,即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斜’。我父兄為謀錢財,欲將我賣人為妻,對方乃鴉片鬼兼癆病表,此舉無異是推我入鬼門關,故而我非遠走不可。
沒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為名門之後,道德束縛重過于我,怕會損及我的決心。初時,我尚有些心虛,但至上海,聞多見多,便覺自己並無誤蹈。我盼你亦能遠離小鎮,彼地充斥著舊社會之余毒,如一活殭尸,想來仍覺窒息。
總之,仰德教誨也不過一井底淺灘而已。